“总有一天,会叫刘备亲眼见到我,”庞统道,“到那时,他就要后悔没有早日重用我。”怀着这种“后会有期”的心情,庞统前往耒阳。到了小县城后,他万事不理,等待着“总有”的“一天”。他又等到了个“意料之外”,一个月后,庞统因为“玩忽职守”被免官,签单落款处赫然是“军师中郎将”的官印!
诸葛军师……庞统收拾铺盖时,几乎咬牙切齿着这四个字,然而“嫉恨”又令他心生恐慌。为什么?居然会“嫉恨”那个人?那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战战兢兢趴在德公床下的人?庞统少年时也不是个刻薄的人,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因为寡言少语而为人轻视。直到有一次他去见司马徽,司马正在采桑,他们一个树上、一个树下地聊了一整天,此后庞统的才华经司马之口流传开来,庞统自己,也一日日地争强好胜、锋芒毕露。将最后一件便衣塞进包袱后,庞统忽然有些留恋耒阳,尽管只是个小城,但毕竟是他第一个、能独立处理行政的所在。往日在南郡,只陪周郎饮酒、抚琴,议论时事而已。莫不是真无治政之才?庞统后悔地想,若能好生对待这一个月,或许便知道自己究竟能否独当一面。
黑漆漆的夜里,庞统牵着马,低头走在乡间,马背上搭着小行囊。该去哪里呢?回家么?德公、司马见到他,想必又要宽慰他,一面用羡慕的口气,去谈论当日潦倒穷困的诸葛亮!那些,全不是庞统想听的。去北方吗?曹操赤壁败后,更加求贤若渴,以“凤雏”之名,就算当不到一流的辅弼,二、三流的谋臣之位,总不是问题。然而,周郎尸骨未寒,庞士元就去投靠曹操,岂不为人耻笑?庞统心里乱糟糟的,偌大个天下,一时竟容不得他安身!只想……找个小客栈,洗个热水脸,脱了鞋袜,好好睡一觉,庞统捏了捏腰上的铜钱,然后他听到一声炮响!
一炮响过,两旁火把亮起,将小径照得如同白昼!
庞统举目一望,前面驰来两个人,一个着红袍,面目温厚,另一个着白衣,羽扇纶巾。两人在距他十丈远处跳下马,快步上前。庞统见到那羽扇,就觉有一种疼痛,从肠胃处翻滚上来。他皱皱眉,着了诸葛亮的道了,庞统想:之所以要从前面堵住他、而非从后面追上,正是为了表示“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握之中”吧!可恶。
“凤雏先生!”刘备笑容可掬地迎上,牵住庞统的手,“慢待了!我刚刚收到子敬的荐信,才知您真是襄阳庞士元哇!”接着,他转面诸葛亮,责备道,“孔明却不上心,若是早早提醒我一声……”刘备一副很对不起庞统的样子,解下红袍递给他,笑着说:“天寒露重。”
“长沙近来事多。”诸葛亮简简单单地解释,他将羽扇护在胸前,笑吟望着庞统,“有了士元兄,再不必担心荆州。士元之才,胜亮十倍。”
“不敢、不敢!”庞统摆手道,“哪比得上孔明‘运筹帷幄’?”
“对了,”庞统想到什么,“孔明,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请讲。”诸葛亮说。
庞统问:“给周郎的信里,你写了什么?”
诸葛亮淡淡笑了,手把缰绳,仰望漫天星光,小声说:“没有什么。我只说……小霸王孙策,寂寞得太久了,一个人住在黑暗里,住了整整十年。”
这哪是一封信,分明是一道催命符!
“左都督,益州是我的,我不能让给你。”诸葛亮又一次想。
庞统突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翻身上马,他笑声里全是哀伤,是以说起话来,也有些哽咽:“周瑜既死,江东无力西向,益州早晚要归玄德公!”他朝刘备拱拱手,“统愿身先士卒,以助玄德公入川!”
“好、好!”
刘备开怀大笑之时,诸葛亮心下一沉。
庞统什么意思?要将入川之战一手包揽吗?诸葛亮相信他有那个能力,只要找到合适的机会,从昏庸的刘璋手里夺取益州,应该不难。然而,他置我于何地?诸葛亮蹙蹙眉,黑夜里,若能更近些看他,便会见到他唇边,仍泛着浅浅的、礼貌的笑纹。一刹那,诸葛亮想到隆中秋风里的草庐,想到草庐内他谈及“益州”时,刘备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和那唯恐无法得到的担心。益州……是立国之处哇!点将台上,周瑜说给孔明看见了赤壁;只恨自己没有直接回答,要还一个“益州”给他看……诸葛亮闪闪神,见庞统、刘备已并肩跨坐马上。
“孔明善于治政,而统善握战机。”庞统大声说,又问,“是吗?”
诸葛亮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
他看上去平静极了,毫无争辩之意。
“孔明,还有件事,山民托我告诉你。”庞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