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仲县长你手按心窝仔细想,
你到底入的是什么党?
你要是国民党就高枕安睡
你要是共产党就鸣鼓出堂
——蒜薹滞销后,数千百姓到县政府请愿,县长闭门安睡,不出理事,瞎子张扣站在县政府高台阶上,苍凉演唱之片段
一
金菊挨到高马家院子,哀鸣一声,便跌翻在地。腹中的男孩怒目圆睁,双手攥拳,怒吼着:
“放我出去!他妈的,你放我出去!”
她爬过院子,爬过门槛,手扶着门框站起来。高马家徒四壁,生满红锈的锅里,汪着一洼黑水,几只老鼠从锅台后跳下来。屋里乱糟糟的,好像冲进过一头牛。一种不祥的感觉爬上她的心头。
她趁着那孩子拳打脚踢的间隙哀叫着:
“高马……高马……”
那孩子打了她一拳,说:“你别叫了,高马也犯了罪,跑了!碰上你们这样的爹娘,算我倒霉!”男孩又踹了她一脚,她抽一口冷气,叫一声天,眼前一黑,就栽倒了,她的头碰到那张没被大哥和二哥砸烂的桌子上。
……
爹已经打累了,坐在门槛上抽烟。
娘也打累了,坐在风箱上喘着粗气抹眼泪。
她蜷缩在墙旮旯里那堆乱草上,不哭,也不叫,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大哥和二哥回来了。大哥提着两只铁皮水桶,一串干辣椒。二哥推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车架子上夹着几件半新的军装。兄弟二人气喘吁吁地站着。二哥说:
“这小子,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啦!”
“老二要把他的锅砸了,被我劝住了,给他留着吧,事不能做得太绝。”大哥说。
“你说,还跟高马跑不跑了?”爹的火气又上来了。
她的耳朵里响着高马的录放机放出的歌唱声,爹的话语远远的,似乎与自己无关。
“聋了?你爹问你,跑不跑啦?”娘从风箱上蹦下来,用烧火棍戳着她的额头问。
她闭着眼,轻轻地说:“跑。”
“打!打!打!”爹从门槛上跳起来,跺着脚喊,“吊起来,吊起来,我就不信制不服这个杂种!”
“爹,不能啊,金菊是我的亲妹妹,她是一时糊涂,骂几句就行了。妹妹,你是明白人,你知道不?你这一私奔,把咱全家的脸都给丢了,要被人家戳好几辈子脊梁骨。快给爹娘认个错,以后就安心过日子吧。年轻人,谁也不敢说不犯点糊涂,好妹妹,快向爹娘认个错。”大哥说。
金菊轻轻地说:
“不。”
“吊起来,给我吊起来!”爹暴怒地吼叫着,对大哥二哥说,“你们两个,死了?聋了?”
“爹,这……”大哥满眼狐疑地说。
“我养的闺女,要她死她就死,谁能管得了?”爹把烟袋别在腰间,斜愣着眼对娘说,“你去给我把大门插上。”
娘浑身哆嗦着说:
“她爹……就随了她吧……”
“你也想挨揍?!”爹抬手给了娘一巴掌,说,“快去插大门。”
娘倒退了两步,迷蒙着眼,转身,像一个纸人一样,晃晃荡荡走向大门,金菊心里替娘难过。
爹从墙上摘下一条指头粗细的新麻绳子,抖搂开,命令大哥二哥:
“剥了她的衣裳!”
大哥脸色煞白,说:
“爹,我不要那个老婆了,你也别打她了!”
爹抡起绳子抽在大哥弯曲的腰上,大哥的腰猛地抻直了。
大哥和二哥走上前来,都把头歪到一侧,摸摸索索地来解她的扣子。金菊拨拉开他们的手,自己把褂子脱下来,又把裤子脱下来。她穿着一件破破衫,一条红裤衩,站着。
爹把绳子扔给大哥,说:
“绑起她的胳膊来!”
大哥攥着绳子头,说:
“好妹妹,你快跟爹告饶吧!”
金菊摇摇头说:
“不。”
二哥把大哥推到一边,把金菊的双臂别到身后,用麻绳拴住了她的手脖子。二哥嘲讽地说:
“想不到咱家里还出了一个宁死不屈的共产党员!”
金菊咧开嘴笑了。
二哥把绳子扔到梁头上,看着爹。
爹说:“吊起来!”
二哥用力拽起绳子来。她感到胳膊拉直了,胳膊上的条条筋肉都抻直了,肩上的骨头咯嘣咯嘣响着,胳膊上的皮绷紧了,汗水突然涌了出来,她的牙死咬着嘴唇,但一串哀号还是不可遏止地从牙缝里窜出来。
爹问:“说,还跑不跑啦。”
她用力把头抬了抬,说:
“跑!”
“拉,拉,拉上去!”
她眼前飞舞着绿色的光点,耳边响着火苗燃烧的哔剥声,黄麻的影子在眼前晃动着。那匹枣红色的小马驹站在高马的身旁,伸出紫红色的舌头,舐着他脸上的污血和灰尘,一道道金黄的迷雾从路面上升起,从万亩黄麻地里升起,从苍马县的辣椒地里升起,枣红马驹在金黄迷雾里时隐时现……大哥的脸是青的,二哥的脸是蓝的,爹的脸是绿的,娘的脸是黑的。大哥的眼是白的,二哥的眼是红的,爹的眼是黄的,娘的眼是紫的。她看着他们,她悬空立着,微笑着摇了摇头。爹跳到院子里,拿了一条使牛的鞭子来,抽打着她,鞭梢打在皮肉上,她感到灼热……
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又蜷曲在墙旮旯里,爹娘住的房间里有好多人在说话,好像还有那杨助理员的声音。
她手扶着墙壁站起来,头大脚轻,跌进爹娘的炕前。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她也不看是谁扶住自己,寻找着爹娘的脸,她说:
“你们能打就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是高马的人,我和他睡了觉,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说完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