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北京城外已被农民军包围。昨夜卫宇等人进城,从自上俯瞰,像一个不规则的火圈把京师包得水泄不通。低一些,就能看到那是成片成片的营地,驻扎在城墙外不到五里,特别在东南西北两面人数尤众,而西北面,更是火光冲天,营帐遍地。因为是从东边进城,对西北的视线有限,也能看到那一大块在篝火闪烁下黑压压的军营。再怎么也有几十万军队,卫宇暗想到。
驻扎在北京城外的农民军有二十万,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京师都唾手可得。去年年底大顺军开始聚兵东征,剑芒直指北京城。当时军队就有五十万,号称百万。太原之役后兵分两路对北京形成夹击之势,沿途所陷城池又需驻兵留防。且在李自成亲领北上时,在宁武关遭受阻击,在那里就耗了好几万。故此,南北会师之际,便这二十万大军。
若依顺军之言,莫说二十万,就是两万人,崇祯小儿也得拱手相让大明江山。
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一,李自成在西安称帝,国号大顺,年号永昌。随即派人给崇祯送来劝降书,要在三月二十进攻北京,要他做好准备献城受降。今天都三月十七,李自成如约而至,可崇祯绝无投降之态。
从李自成分兵之时就能看出来这山野莽夫般的心理,也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小人得志的怀疑甚至鄙视。
他把战斗布置在北路有自己亲自指挥,这一路宣府、大同等地可是明朝九边重镇的大型关隘,驻扎着朝廷军精锐,危池险关往往让人寸步难行。他就是要在这里开始开刀,他就是要打击朝廷里那个高高在上者的心理。他要全部摧毁明廷有生力量,一步一步踏进紫禁城。
取得太原大获全胜,立即挥师北上,又连取忻州代州,然后又进攻宁武关,这次终于放下脚步。总兵周遇吉用五千精兵,拖住了大顺号称五十万大军整整七天。本来田见秀劝其绕路而行,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用了七万大军的代价,把宁武关的城墙轰出一个缺口才攻了进去。
宁武关陷落,周总兵组织巷战,终因寡不敌众,身中数十箭才倒地而亡。总兵夫人巾帼不让须眉,组织妇女家丁用弓箭对闯贼进行痛击,最后惨遭焚杀。宁武关城陷之日起,顺军屠城三天,老弱妇幼平民百姓,众皆罹难于农民军手。
事实证明,自明朝开国一直到明朝亡国,明朝的军队战斗力依旧不弱,不像有的朝代末年便养着一群病夫。而站在废墟上的李自成犹豫了,一个宁武关就如此举步维艰,前面还有多少关口,闯得过去?
二月天的陕西还很冷,李自成仰望着挂在夜空一边垂挂着那弯弦月,深夜里刺骨的寒风呼啸不已,他回到大帐来回踱步,时至丑时,毫无睡意。
“快快传唤牛丞相。”李自成终于坐不住了,他赶紧派人去找牛金星。
牛金星是万历末年秀才,有谋略,早年为李自成所救,是闯营里少有的文人,刚被李自成拜为丞相。这个四十多岁的丞相身形瘦小,佝偻着老腰顶住凛冽的寒风,满心欢喜地朝着帅帐奔去。皇帝不管大小事务总是找自己商量,牛金星洋洋得意,外面风大,心里却暖着呢。
“微臣牛金星,叩见皇上。”牛金星扑在地上恭恭敬敬参拜道。
如今李自成已建国称帝,顺军上下,都是以大顺国的编制行章办事。
“丞相请起,快坐。”
“陛下深夜急召,有何要紧之事要吩咐。”牛金星跟了李自成四年了,对他的性子摸得还算透彻。只是召他一人,想必又是有事要跟自己先通气。
不是每个皇帝都说一不二,你说了还得下面去执行。皇帝有何决策一般都要拿出来商议一番,虽然他是最终决策者,但这些过场还是要走。况且要是命令太多权臣反对,执行起来下去阻力很大。所以在每次做决定之前都要拉来一些人先“知会”一番。
“今日宁武关既破,一个周遇吉就费如此周折,前面艰难险阻,到底还有多少个周遇吉真不好讲。”他先说出忧虑,想探测牛金星有何反应。
“陛下有何打算?”你说话才算数,牛金星又把这山芋扔了回去。
听牛金星这样一说,李自成一下站了起来,以为丞相还没理解他的意思。他伸手端起已经凉得冰侵的乌龙茶毫不在意地泯了一口,遮遮掩掩半响,才说道:“还师西京,徐图后计如何?”
“万万不可,我大军雄狮百万,出师以来百战百胜,正当一鼓作气,直夺大极。”牛金星胡子都气歪了,李自成时常瞻前顾后,都到了这份上了,他竟然想着溜号。
看到牛金星尚如此反应,若是让田见秀,赫摇旗他们知道了,还不知要玩多少花样出来呢。李自成自知这办法不讨好,赶忙收口道:“丞相说得对,我军应该该快马加鞭,直取北京。后师还没到呢,况且二刘大军他们牵制,我大顺无往不胜。”
好吧,是自己太小心了,李自成想到。他只是害怕,一个人权力越大,越为所欲为时,就越害怕失去手里的这一切。无可厚非,他也想成为刘邦、太祖之类人物,然而从他心态便能看出他只能做多大个事。这也导致了他最终的失败,无论是之前的历史,还是现在改变后的历史。
正当李自成做出最坏的打算,准备迎难而上。可命运跟他开起了玩笑,边镇守军一触即溃,望风而逃,守军如摧枯拉朽般不堪一击,大同、宣府守将更是不战而降。三月除出大同,三月十五居庸关守军受降,京师北线最后一道屏障告破。
不要吃惊,到了明末,政府腐败不堪,贪官污吏更形成了一种制度式潜规则,他们盘剥百姓,克扣军饷都是家常便饭,如你当官不贪,反而会被孤立成异类。当兵拿不到工资,谁还给你卖命?于是边关废弛,守将朝秦暮楚也不见怪。
从西安到北京,李自成来了,带着他的二十万大军,要与明朝分庭抗礼。
西直门外,整齐划一地排列着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旌旗蔽空。身着黄衫,头裹黄巾的前营步兵分成一块块方阵,黑色的大旗上腾起一个苍劲的“顺”字,在风中猎猎作响。李自成头戴一顶草帽,身了一身棉甲,宽大的披风被风掀得老高,翩翩地舞动起来。
他遥望着近在咫尺的北京,一股豪迈之气从心底油然而生。自陕北举义,历尽艰难九死一生,几次围剿命悬一线。大难不死,嘿,便来报这十年不晚之仇。
“开炮!”
“嘭!嘭!嘭!···”
一长排弗朗机炮朝北京高大的城墙发射炮弹,留下一串缭绕的白烟散发出刺鼻的火药味儿。这是李自成长期作战缴获的战利品,这些笨重的大家伙要十几个壮汉才推得动,不过他不怕麻烦,主要是这东西好用。一炸一大片,自己这些年在这上面吃过不少亏。
“轰!轰!轰!···”
炮弹有的落在城墙上,有的落在护城河里,有的打到城里面去了。
随后,南路大军在广渠门也架设重炮开始炮轰城墙,李自成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恫吓崇祯早日出降。本来刚刚朝城里喊话要求和平谈判,可硬是没人应。
“你说崇祯小儿怎么想的,都这份上了,为何还在死顶?”李自成勒起马缰朝准备转身回去中军。
“炮不要停,使劲儿往里砸!”他又回过头吩咐了一句。
李自成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劝降崇祯,这也是一举多得之计。虽然现在中原一家独大,扼京师以拒江南,可江南还有半壁江山不曾涉足。顶多也就是当年流窜到安徽放了把火,烧了朱家的祖坟。自十四年东山再起,一直征战于秦晋中原之地,南方形势,尤不乐观。只要崇祯一投降,便可挟天子而令江南束手就擒。
再者,当年举兵并非他一人,张献忠见他激流勇进之际立马进川建国,大西政权已不可小瞧。巴蜀之地,易守难攻,虽说现在兵强马壮,尤不可与之撕破了脸,毕竟往日也是合作伙伴。待崇祯一降,天下归一,到时再举兵西进,举九州之力,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四川?
回到中军营帐,李自成看来颇有兴致,他抚了抚修剪地齐齐整整的胡须,对下面的牛金星说道:“要不再派个人去谈判,就说割让秦岭以北黄河以南容我大顺政权,再犒赏我三军将士白银万两。看这条件他有没有反应。”
“请皇上三思!”牛金星赶紧跪拜道,没想到他还是这个打算。说到底牛金星只是个秀才,能力毕竟有限,顺军里文人不多,相比之下他也就出类拔萃了。其实他也觉得定都西安划黄河而治也挺好,毕竟他以为丞相,位极人臣。
奈何大顺朝廷上下不仅他们两人。
“请皇上三思!帝都一步之遥,怎可前功尽弃?”田见秀马上跪拜,希望李自成能把目光放高远一些。
赫摇旗也觉得田见秀所言极是,笨拙地参拜道:“要是就这样回去了,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以前和李自成称兄道弟,现在跪拜起来极不习惯,这当官的就是臭规矩多,他窃想。
这次是他们多虑了,李自成不过是想玩玩崇祯而已,“朕只是给他一个台阶下,”李自成抚着半尺长的胡须笑道,“诸将不要误会,我军兵强马壮,锐不可当。”
现在主动权在他手里,是大是和,都是自己说了算。
言毕,命牛金星撰书一封,交予一个叫王勋的太监送去。
当然,城门关闭已久,这次进城,绝不是简简单单送上这封书信。
北京城里,紫禁城内,不拘言笑的崇祯皇帝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狡黠的奸笑对卫宇说道:“那就有劳天师了。”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