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负众望的收到了录取通知书。这张小小的纸条已经让平静了许多年的村庄再次沸腾起来。二新对我露个笑脸,潇洒地转身。他一点都不在乎这张纸,倒是觉得离开这个山窝窝里是种解脱。他搂着我的肩膀,用力地拍拍,“走出大山,迈向新世纪!”
大姐敏新几次提起自己曾经时风光,有意无意地和我比较着什么。我只是无谓地笑了笑。她在乡亲们的眼神和微笑中,抬起了高高的下巴。热闹的人群当中,大伯一直都在笑口常开,和村支书他们热络地交谈中,时不时把眼神飘向我这。大姐的脸又开始发酸了。
他们问了太多的问题,我却答不上来。左一句右一句的,不知道该听谁的。瞅见一个空隙,脚底抹油了。自己家总那么冷清,却让我舒了口气。
爬回楼上的床,抱着小黑狗闭上眼睛却睡不着。脑海里翻腾得很。这张纸条,将要改变我会未来的所有畅想。改写我的人生。为我已经铺好的路,已经不能再走下去了。
我想了很多,很乱。甚至开始害怕想象将来的我。
楼下有人叫我。我听得真切。又叫了一次。
起身,下楼。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怔住了。停住脚步,没有出声。他也看了我半天,笑了。“贺喜你。”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站在门口想迈进来,我就本能的说话了,“没事就走吧。”
“你,过得还好吧?”他缩回了脚。
“挺好。”我家的打狗棍呢?
三十秒的沉默,他还没走。我有些不快。“你可以走了。”
“能做朋友么?”他问。
我笑,“这就是给了你时间后的结果么?”
他那么苦涩的笑,一点都不像是装的。
我挥挥手,表示无所谓。从外边回来的方洛哲一进门便上下打量我们这远距离的交谈,“你们干嘛不坐下来聊聊?”
“姓方的,送客。”
他笑了,朝陈单挤眉弄眼的,“请吧。”
晚上家人聚在一桌上吃晚饭。大妈破例准备了一大桌子菜,看得我直流口水。大家都在坐等着吃,只有我不亦乐乎地上跳下窜地帮打下手。只要稍停休息,大妈又得使唤我了。大伯扬长了嗓子在说,“你叫让孩子安静吃回饭都不行嘛?非得这么呼来唤去的?”
“上个大学就不一样了?心疼了?”大妈不以为意地反驳。
大伯一脸心疼,我嘻笑着打马虎眼,“大伯,放心吧。这点小事无所谓的。以后我不在大妈身边,想孝顺大妈都难了!”
大妈居然笑了。看来甜言蜜语还是老少通吃的。
方洛哲也回来,人也到齐了。大伯,大妈,二新及敏新,我和方洛哲,还有村支书吴大伯。一桌子人围着桌子,在村支书端起酒杯一声令下,开餐。
我和二新坐在一方,敏新坐方洛哲旁。村支书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弄得头皮发麻。我一边咬着筷子,一边轻快地说,“吴大伯,您就多看两眼也没用,读完书我还回来这山窝里守着。不会飞走的。”
桌子上发出一阵爽朗的笑。村支书笑了,“想当年你这个小毛头,也长这么大了。只是飞出去,我和你大伯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呀。”
我不解,“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能吃能喝能睡,保证能活到九十九!”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大伯和村支书的眼神交流,我看不懂。但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忧。我拍着胸脯保证,一有困难马上向党组织汇报,随时保持联系。再三保证,这个话题终是告了一个段落。
大家吃得尽兴时,方洛哲放了一个晴天霹雳把大家都给雷住了,“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半响,二新嚼着饭粒口齿不清地说,“上哪?”
都在等答案。他却不紧不慢地拨了口饭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我急不可耐地踹他一脚,他脚一抬,我踹了个空。敏新揪住他的胳膊,楚楚可怜的样了。“在这呆得好好的,你要去哪?”
“上学。”
大伯问,“真的是这样么?”
我并不明白他的过去史,无从考证。敏新说,“我不想——”
“我已经决定好了。明天会有人来接我。”
大家猜想会是杨子,也就不再追问是谁。对于他的决定,没有人有异议。上学与从兵之间,他选择了上学。敏新又是失望,却也不好当着长辈的面撒娇或发脾气不准他走。只是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降了温,吃得没滋没味起来。
因为他比我早离开村子,大伯和大妈还有敏新吃完饭就开始收拾起东西来。我回了家,一个人站在后院里怔了好久。脑海里渐渐明朗起来,回想认识他到现在的情形。有没有必要来场告别?或者,就这样微笑着当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就当他从来没有来过?
更或许要送个什么东西作个留念?这一离开,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交集。突然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居然盼着和他有个交集?真是有些恐怖。至少以前是巴不得他立马消失。
“我不能去送你。”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把我惊跳起来。他就不能从常理出牌,非得要这么神出鬼没么?我想骂他的,终究没出口。他这句话有些怪怪的。为什么要选先离我而去呢?
两人沉默着,我走向他,越过,拧开灯。
“这个给你。”他又递出一个盒子放在长桌上。借着灯光,盒子上的图案像个手机。
这是干什么?算是对我这些日子的租金?“什么意思?”
“给你用。”
“干嘛给我用?”
“你不是没有嘛。”
“我不要。”
“又耍脾气了。”
“你别想用这个来充挡我的租金。给钱!”
“没有。”
“那你承认拿这个抵债了?”
“两回事。”
“就是一回事。”
“我给你写欠条行不?你别纠结了。就这么着。”
他弯下腰去,随便整了张单就刷刷地写下一行字来。
“欠条
今欠冷风雪房租及伙食费等2个月,共2000元整。
欠款人:方洛哲
2008/8/28”
写完了,揣我怀里。转身要走。我喝住,“你要去哪?”
他没应声。有一刻看到他的背影溶入黑暗之中时,以为他就这样消失了。一种无形的恐惧扑面而来,不知道心里到底再害怕什么。像捉不住一根救命草,眼睁睁看着要流走似的。我的眼睛酸得很,想流泪了。
他又回来了,手中拿了两支啤酒。轻轻地搁在桌上,桌角一锤瓶盖,脆声响地,倒头就饮。有种庆幸他回来了的感觉,默默地坐在一旁,抢过他的酒,倒了一杯。
有点苦。
“手机里存了我的号码。以后好好保管。我会随时联系你。”
“呀。”我以为就此别过了。
“我去当兵。”
“当兵!你疯了!你不是说去上学的嘛。”
“当兵。我决定好了。”
“当兵要死人的!”
我不理解他的决定,就象我看电视中当兵的人浴血奋战,拼命刺杀,一腔热血的豪迈英雄。而他,也准备去当这样的英雄?如果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
“保家卫国,强魄体制。”
“你说你要去上学的。你说过的!”
“骗他们的。”
“你居然骗人!”
“你很在乎?”他挑眉,扫视我有些委屈的样。我连忙别过脸去,只是来不及收起已经泄露出来的那种神情。我吸了口气,板起了脸。
“你这个混蛋加骗子!他们对你这么好!你到底有没良心呀,没你这么回报他们的。”
“继续。”
“我要揍你。”
“以后只有我揍别人的份。”
“你现在又敢这么嚣张了!”
他的眼神渐渐明朗,那副心高气傲的样子,与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真是大相径庭。又在吹牛了吧。我心里想想,不以为然。
“我是去上军校。”他淡淡地说,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好好锻炼一下。”
我下巴都快惊掉了。“不是说当兵么?”
“读完了就当。”他眼睛里有笑。
“你爸妈同意么?有钱当学费么?谁来照顾你?你怎么生活?你会不会又和他们打架?你会不会又受伤?受伤了怎么办?那个——”我考虑得太周全了,细节都怕考虑不周。总之,我是担心他了。他会不会是又一次离家出走的行为?
“死不了的。”他说,“有罗教官在。”
“罗教官?”
“就是救我的人。”
“他有这个能力保护你么?”我将信将疑。
“我不需要保护。”他说,“现在,需要的是指引。”
“你跟他没这么熟吧?”我骇怕,“他会不会是——,那种骗子?你万一要给骗去做苦工什么的,卖人肉,十年八年也别指望再能碰到我这种好人!”
“自己就是希望。自己就是动力。”
“你怎么一下变得这么深沉了?”说话都带着哲理了。怪怪的人。“是不是受刺激了?还是劳累过度了?或者是,你让大姐给洗脑了?”
“没有。”
我上前摸摸他的额头,不烫。这人,太不正常了。正巧对上他那深邃的眼神,没来由的让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我开始有些窘迫起来。“你不正常。”
我匆匆坐下,两只手扭扭捏捏,想努力平复脑子充血,胸腔打鼓的异常。呼吸突然也不顺了。一恼之下,拿着杯子,将酒如水一般一饮而尽。
“咳咳!”嘛呀,呛死我了!
“怎么了?”他挑眉,手不慌不忙的倒了杯水给我。我抢过,又喝了下去。顺了点。但还是感觉不好。
“酒,很难喝。”我抹着嘴巴的水渍。
“以后不准这么喝。”
“这个也管!”
喝了酒后的我,头脑昏昏沉沉的,又开始发热呓语。渐渐地就头重脚轻的趴到了桌子上。我听到他有在叫我的名字,还推搡着要我去洗澡才能睡觉。我迷迷糊糊地说不去了。怎么说也动不了。
我还做着美梦的时候,有人揪着我的耳朵提了起来。我疼得睁开朦胧的眼睛来,二新的脸就映在面前。我怒,“你干嘛动手动脚?”一掌便要拍过来。
他及时闪开,咯咯直笑。“还睡,懒猪。方洛哲都要走了。你还睡得着。”
我咛了一声,“才睡一会就急着要走嘛?真是的。”
他大叫,“什么一会?都八点钟了!”
我就在第一时间清醒过来,风火燎原地奔向楼下他的房间进行证实。不在房间。后院也不在。二新在后面慢悠悠地说,“他已经去路边了。”
“你怎么不早叫醒我!”我一边埋怨,一边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睡得那么死。光着脚丫的我,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公路边去。姓方的也是,他要走至少也要跟我这个房东告别一下什么的,别以为写了借条就万事大吉了。万一发现这欠条的名字是假的,或者再也找不到他人了,怎么还钱给我呢?他这是存心想溜之大吉吧?
越是这样想,越想哭。觉得自己被陷入一个圈套之中。而他,就这样轻松地想逃离这里。没有任何一点损失。突然很讨厌他这样,很想见到他后再狠狠地揍他一顿。祈祷吧,现在千万不要上车,给我一次揍他的机会吧!
“啊!”好死不死的,脚板吃痛,重心不稳跌入路旁的草丛之中,来了个“狗啃shi”。眼泪又迸了出来,这次是因为脚板硬生生的疼痛起来。仔细一看,有个石子划破了脚,鲜红的血已泉涌出来。
“你要穿鞋啊!”“你能不能穿鞋啊!”
耳边想起他曾说过的话,此时,并无道理咯。想我光着脚丫在这条道上行了十几年,居然在今年栽倒在这里,那是怎么样的衰运!
哭也没用,不再是三岁的娃。如果不赶紧时间,恐怕真的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我必须得见面,要当面揍他,还要问他,问他什么时候,才可以,还我钱!
这点痛算什么,爬起来,再振作,我们都是英雄!加油,风雪!
我一拐一拐地远远地看到他站在那儿,他身后有辆草绿色的吉普车,两个人正在和他交谈着什么。接过他的行李,已经准备装车。就在他弯腰要上车时,我运足了内力,大吼出声,“姓方的!——”
响亮,清脆,震耳欲聋。
三人错愕地看着我。
我拐过去,离他好几米远。不敢再走近。他身旁有个浓眉大眼的中年人,看起来很威风。他和另外两个人也在打量着我,我不好意思走去,停下脚步,微微抬起受伤的脚板。
那中年人对他说了什么,他便走了过来。我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感觉泪要涌出来。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哭呢?是痛得厉害?还是气他不和我告别?
我紧咬着下唇,拼命想忍住这股冲动。有那么多想法,应该先实施哪一个?他人就在眼前,机不可失!绝不能轻易放过这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