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立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只是那一眼,他也知道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何家良的目光里没有生气,没有热情,丝毫没有因他的话语而激动;没有憎恨,连痛苦也没有了。他站在他面前,就这一眼,似乎已经将他全部看透,就好像,他在他面前是个输家。而最痛苦的是,沈立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因为那眼神像一盆冷水兜头淋了下来,几乎浇灭了那一点希望的火种:何家良比他沈立更了解许悠,他能分辨信息的真假,因为他知道那是不是许悠作出的选择。就算他们同样爱她,可何家良比自己更懂她。他们不会找得到她。他有点绝望地定了定神: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另一个人比自己更懂悠悠吗?而且是和自己同样地爱她?那可是近二十年的默契与情感,难道会比不过七八年的光阴?
他走回车旁坐进去,狠狠带上车门。他知道他要去哪里,他要找到童颜,怎么样他都要赌一把。虽然未必有赢的希望,可如果连这一把也不赌,他就一定输了。他并不知道,就算许悠真的仍在童颜处,何家良也不会去找她。这个世界上,爱一个人的方式并不是一样的。何家良并不比他有信心,也许许悠一辈子都不会回来谁的身边。可是他愿意等,等她心甘情愿地回转。否则,即使她就在他的对面,却不想看见他,他也会躲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童颜开门的时候差点吓了一跳,幸好天色已大亮,她已经认出来了是谁。沈立坐在门前台阶上,歪头靠在墙上,双眼紧闭,睡梦中仍掩不住满脸倦色。他的外套皱皱巴巴,嘴角有血迹,额头上脸颊上都有淤青。童颜轻轻叹了口气,在他旁边蹲了下来,侧过头来仔细看他。她穿着长长的杂色套头毛衣,袖子也是极长,她拢住双手紧紧攥住袖角,因为怕自己忍不住就想伸手抚平他梦中紧皱的双眉。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童颜见他醒了,立刻转过头站起身来,脸上神色也即刻冷淡。沈立也未曾察觉,他扶着墙壁缓缓站起,眉宇间似乎颇有痛楚,想来应该是昨夜旧伤未曾愈合,而蜷曲着倚墙而睡又令全身酸麻。
童颜硬起心肠,并不伸手扶他,看着他艰难站起身来。沈立刚要开口,她伸手拉开虚掩着的门,率先淡淡道:“进来再说吧。”沈立瞧她面色,也就默然一瘸一拐跟着她进去了。一进门,便几乎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童颜当然知道他在找什么,也不做声,端了热茶从厨房出来,放在茶几上,自己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客客气气地道:“坐吧。”沈立迟疑着收回目光,瞥见她面色淡淡,便知道最后一丝希望也落空,一颗心瞬间跌到谷底。明知是毫无希望,仍是涩声道:“她……她……”却终于是说不下去,伸手拿了那杯热茶,用双手紧紧握住,两眼望着茶杯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没见到许悠之前,仅仅只是许妙妙出现在他们生活中之后,童颜就不止一次地见识过沈立失态了。但她还没有见到过这样颓然的沈立。从她认识沈立的第一天起,沈立就不是谦逊温和的性子,他虽然为人低调,但从来都是成竹在胸,似乎料定什么事都逃脱不了自己的掌握,遇有变故也总是迅速就能做出判断并制定策略。她暗暗想,虽然也许他性格生就这样,但大概也因为家变的缘故独挑重担所磨练出来了,但唯独对于许悠,当初虽然是他放弃了她,但她一直是他的软肋,以后恐怕就更是心上的一根刺了。
童颜抿了一口茶:“她确实走了,我并没骗你。”沈立默然不语,良久才道:“我知道了。”他在外等了整夜,无非是存了最后一丝侥幸晚一点知道这个结果,捱至这一刻,亲耳从童颜口中听到,也不过是再确认了一遍事实。他抬起头看她,语气诚恳:“能让我看看她的房间吗?”童颜站起来道:“来吧。”她走到西边靠近阳台的一间房前停下来,打开/房门,用眼光示意跟在身后的他进去。沈立走过她身边,缓缓走近房间,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童颜正在门边,见他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似乎要从空气中嗅出许悠残留的味道。她心中一酸,想起房中的一切确实都是原样,连床单被褥也没有换过。可就在她面前,沈立也丝毫不避忌。童颜不愿再看,关上房门仍回到沙发上坐下。
她独个儿坐在沙发上,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屋子里静得厉害,听见时钟滴答滴答地不紧不慢地走着,像是在心上走动,单调而烦躁。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走过去取下钟里的电池。但她按捺住了这个有点神经质的念头,不自觉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才发现茶已经快凉透了。端起茶进了厨房,才想起还没有吃早餐。冰箱里有牛奶和面包,她却没胃口,又实在不想再去客厅待着,便找出小米来洗净了煲粥,顺便又煎了两个鸡蛋,鸡蛋的香味混合着小米粥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的时候,她才觉得真的是饿了。将鸡蛋端出来放到餐桌上,转身准备去厨房盛粥的时候,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探头一看,原来沈立终于出来了。他情绪似乎镇定了许多,只是眼里布满血丝。
她顺手摘下围裙出来:“我煮了粥,吃一点吗?”他点点头:“也好。”她盛了粥递给他,他接过来:“谢谢。”童颜微微一愣,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又去厨房拿了一碟小菜。回来时却发现他还没动筷子,等到她坐下来,才开始拿起筷子吃饭。不过一人一碗白粥、一个鸡蛋,这样简单的早餐,两个人相对而坐,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却都吃得很慢。他吃完放下碗筷:“味道很好。”童颜没有说话,看着眼前餐桌上空的碗碟,默默放下了筷子。这样简单的早餐,却也许是她为他做的第一顿饭,也是最后一顿饭了。
他们两个人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在外面吃,共住的那套房子里厨房的厨具崭新而齐全,童颜却从来没有用过。她既没有为他做过一顿饭,两人也从来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在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好好吃过一顿饭。童颜心想,如果不是现在念着许悠,他有没有发现这种感觉不错,会后悔以前没有像这样两个人好好相处,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过这样也许平淡然而温馨的日子呢?但他的声音几乎立刻打断了她的幻想:“拿着吧。”他将一串钥匙放在她面前。
这钥匙,童颜自然认得,还是那套房子的钥匙。她将钥匙推回去:“我不要。”沈立并没有将钥匙再推回去,语气却不变:“明天郭律师会给你打电话,等你签了字,房子就会正式转到你名下。”童颜赌气似的,口气极冷:“我说了我不要。”“童颜,”他忽然极认真地叫她的名字,目光里也是从未有过的诚恳:“对不起。”听得这三个字,一时无数委屈和伤心涌上心头,童颜只觉眼眶已经湿了,急忙低下头来。沈立却什么都不再解释,也什么都不再说,拉开椅子往门口走去。她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见他要走出门去了,心下无限惶急,不觉间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冲过去,伸出双臂抱住了她,脸颊紧贴住他背心,热泪滚滚而下:“不要说对不起,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好不好……”她一叠声地不肯停下来,似乎这样沈立就能应允她,就不会离开她。抱住他的这一刻,她才发现:她完了,她已经把自己整个儿搭进去了。
刚离开他的那些夜里她几乎整夜整夜失眠,就算好不容易挣扎着入睡了,睡得也是极浅,莫名就会无意识地醒过来,心里无比清醒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对着黑沉沉的窗外发呆,再挣扎着睡去。不管做什么事,只要脑子空下来,就会想他,想到觉得呼吸都是沉的。整个人就像是脱水蔬菜,被榨干了水分,化再浓的妆也添不上半分神采。她独自煎熬过每一分每一秒,因为痛得那样厉害,一度觉得心都快要死去了,才慢慢地缓过劲来,以为开始要淡忘了,以为可以跟他说再见了,却原来都是徒劳。她明明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来说服自己阻止自己,可是每次见到他的刹那,却仍是鬼使神差地将心搁在他那里,直到离开又将那痛再度清晰地唤醒。
这会儿她的泪终于止不住了,声音也渐渐低下去,她能感觉到他身躯僵硬,除了刹那的无措外没有任何被打动的提示。可是她没法抬起头来,她也没法放开手。她舍弃了她的骄傲,承认了她的溃不成军,用了最卑微的姿态默认了他可以保留对许悠的情感,却仍然挽不回半点生机。片刻的僵硬之后,沈立缓慢但坚决地松开了她环住他的手,喑哑的声音中透出无奈的苦涩:“对不起。”这是这个男人今天第二次跟她说对不起。谢谢,对不起,她从来没有奢望能在他口中出现的用语,今天竟然是第三次听到。
他的脚步声渐渐听不到了。童颜木然垂着双手站在那里,良久没有动。他们是有过愉快回忆的吧,他轻拥着她在舞会上一曲华尔兹赢得全场注目的时候,生意谈成两人庆祝时举起酒杯轻碰出清脆响声的时候,在她那里过夜后早上起床会记得替她掖好被角的时候……作为这个商业社会最普遍的利益关系,他们曾经有着最和谐的状态,大家心照不宣各取所需,这样明明一切都好,玩得开心好聚好散,最忌讳的就是动感情,明明是个游戏,她却偏偏蠢到动了真情,而且在最后一刻用了最愚蠢的方式承认了她毫无抵抗的绝望的爱,才会伤到体无完肤。
风挟着雨丝和雪花漫天飘洒,外面的街道上一片泥泞。玻璃门忽然被推开,温暖的室内卷进一股寒风,一个头戴绒线帽、身穿浅红色大衣的女孩拿着蓝色的雨伞走了进来。她的面色有些潮红,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因为寒冷,眉眼间却有着一股疲倦的神色,眼圈周围还有着淡淡的青黑色,即使化了淡妆也掩饰不住。“给我一份黑巧克力。”女孩打开手袋低头拿钱包。“不好意思,本店的黑巧克力今天已经卖完了。果仁巧克力和夹心巧克力也很不错,您可以尝试一下。”店员微笑道。“不用了。”女孩收起已经打开的钱包,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