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迟迟,他看到她微低的颈项,弯出一个美好的弧度。颈边有细细的绒毛,在夕阳中染出了淡金的颜色。最好看的是那耳廓清晰的一只耳朵,在夕阳中有一种纯洁透亮的白皙,而白皙中泛着淡淡的微红,却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像是有谁在耳边呵了一口气,湿润而温暖。他那时连叹息都忘了,只是觉得真好。真好,不知道是在感叹什么,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遇上了,还是这一刻太美,或者是有她在的安心,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就这两个字,竟是再多想一个字也是不能了。
这样也不知站了多久,仿佛极漫长的光阴,又仿佛只是一瞬间,总之她放下书抬起头,便迎上了他满是笑意的目光,微微一怔,于是便笑了,是极纯净而欢喜的笑容,却也什么都没说,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拿起手边选好的几本书,牵了他的手出书店。外头的阳光一照,他牵着她掌心微潮的手,便觉得是从一个极长又极美的梦里醒了过来,却并不觉得怅然,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忽然来这里,她也没有提起,这相当奇特的一次惊喜偶遇却似乎成了心底深处珍藏的秘密。一想起,便觉得她眼角眉梢全是笑意。他什么都没有同她讲,不管是那种感觉还是那桩微不足道的往事。那时候总觉得,牵着她的手,以后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这些有些痴的小事,可以借了时光酿酒,等老到白发苍苍的时候,总是可以靠在炉火边当是讲讲笑话微醺着入睡的。
他低下头来想,原来没有意识到,真的只是一个美梦,还是偷来的一个美梦。他的人生永远都不过是重复着之前的轨迹,所有他想要拥有的东西从来就不会得到。也许这只是说明他总是一个妄求的人,所以才会自寻烦恼。可是那么好,那么好,尝过了之后就再也舍不得松开手,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这世界却已天翻地覆,而这一辈子也像是已经走到了最后,已经是心如死灰。
“啪嗒”,随着他的动作,好像是一本没有放好的书掉到了地上。他弯腰捡起,发现是一本泛着微黄的旧相册。家里并没有这样的东西。他有些诧异地翻开,原来是她,一张张,从垂髫稚童到青春明媚,那都是他未曾经历过的只属于她的岁月。他停下来,看着上面亲密而羞涩的两个人,是那张许悠和沈立的合照,真正是年轻的岁月,隔着那相片似乎也能感受到那逼人的光芒。她那样羞涩动人地笑,掩不住幸福,又怎会想到在不久的将来世界会分崩离析天昏地暗?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谁能保护得了谁?谁又能真正地依靠谁?她的生命从二十岁那一年断开,从此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个旧世界中沈立守护不了她,而在这个新的世界里他也一样。可是她啊她,是不敢忘不想忘不能忘,也是忘不了的。但他要离开南华了,就如一个月前他对她说的一样。却终究是来不及带着她走,只能一个人狼狈地走出她的世界,从此远离。
沈立看到短信时是晚上十二点了,他刚刚脱下外套丢在沙发上,另一只手还在拉松领带,就忽然停下动作了。她走了。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又似乎不明白,可能是酒喝得太多了。谁走了?他从沙发上弹起来,开始给童颜打电话,电话关机。他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他给许妙妙打电话,也许她正和安飞在一起,可他管不了那么多。电话还是没人接。他在屋里犹如困兽般转了几圈后,一股无名怒火忽然就心底窜了起来,拎起外套,从屋里冲了出去。
“你出来。”沈立冷冰冰的三个字之后,就直接挂断电话。何家良打开门,就看到晴园铁门外老远处明晃晃的车灯。他穿过甬道,打开门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一直在车边踱来踱去吸烟的沈立一看到他,便丢下手中的烟,快步走过来,迎面就是狠狠地一拳。何家良猝不及防,被打得一个趔趄,嘴角流出血来。他微愣了一下,毫不迟疑地一拳将沈立打倒在地上。
几道明亮的光束照了过来,是保安听到动静正在朝这边赶过来。何家良冲他们摆摆手,让他们回去。等人都走远后,沈立仍旧一句话不说,站起来又是一拳。何家良闻得到他身上的酒气,可是他不说话,也不阻止他,只是狠狠地还手。两个人在这漆黑的夜里沉默地你一拳我一脚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直到瘫在地上,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沈立已经是鼻青脸肿,领带早就歪斜得不成样子是,身上西装更是灰头土脸,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何家良受伤也并不比他轻。他坐在地上,微微地喘息,冷笑道:“现在酒醒了吧?”沈立双目赤红,似乎要站起身来,可刚一动,就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却是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只好坐在原地,声音嘶哑:“她在哪里?”他这一问,何家良心头更是噌地涌上一股怒火。不是这样的。他在这里缅怀他和许悠的过去,还要接受旁人的质问,可她不是他的,不在他的身边。
他不想再和沈立废话,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晴园的方向走。还没走出几步,不知沈立哪里生出的力气,竟然赶了上来拦在了他的前面:“告诉我。”他的声音并不大,却满含着逼迫和威胁。何家良眼神冷厉:“我没见过她。”这话一说出来,只觉得心里一疼。他绕开沈立继续往前走,心里忽然生出说不出的厌倦。她已经不在身边了,如果她在,他会为了她面对沈立,和所有该面对的一切。可是她已不再见他,他跟沈立说再多有什么用,就算跟他再打一架甚至是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许悠也不会回到她的身边,他也依旧是找不到宛之。这一刻,这个他曾经很想见到的人、很想替妹妹亲手教训的人,同他在这世界上看到的任何一个陌生人没有区别,甚至和他现在眼里看到的身边的草地、夜里的灯、脚下踩着的水泥地一样没有分别。他无须再对他投入任何情感。因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沈立仍追了上来,伸手拦住了他。“让我进去。”他不依不饶。何家良很肯定沈立的酒已经醒了。因为他此刻神色认真,毫无醉酒之态。何家良一字一字答他,声音缓慢然而毫无商量的余地:“你没有资格。让开。”沈立却没有生气,将手缓缓放下来,语气出人意料地和缓了下来:“我只想见她一面。”“她没有回来过。”何家良这回也就不敷衍他,却仍是懒得多说。他不允许沈立迈进晴园一步,从今以后,也许谁都不可以。这里将为许悠封存起来。哪怕她不再回来,至少他还可以有个地方保存回忆。
沈立这次让开了。但何家良刚迈出一步,就听到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漆黑的夜色里,随着夜风飘过来的声音有一点凄凉,有一点虚弱,也有一点无力,独独没有一点欢欣。可是,盛维已经退出南华了,在商场上,他是赢了,不是吗?何家良输了,不管是在哪个战场,都是一败涂地。他从来没试过输得这么难看。但何家良转过身来了,定定地看着沈立,仿佛没听清楚似的问道:“你说什么?”于是沈立又将那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她走了。何家良几步上前拎住他的衣领:“你!……”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沈立任由何家良拎住他的衣领,既没还手,也没开口辩解。他眉宇间的痛苦神色此时已经微微褪下,取而代之的有莫名的懊悔与疲倦。何家良颓然松开手,因拉住沈立的时候太过用力,沈立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更是说不出的茫然无措。
何家良也不看他,在草地上的假山石上坐了下来,仰头看黑沉沉的夜空。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连天都是绝望的漆黑死寂。他早该想到了,沈立为什么忽然来找他。他以为许悠不过是像不见自己一样躲避沈立,因为见过童颜之后,他至少可以放心的是,她的身边还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照顾,不至于想不开。为什么走的不是他呢?他大可以远离她所在的城市,只是想着她就够了。不在她的身边,不能照顾她守护她,甚至是不见她,他都能做得到。只要让他知道她在那里,知道她一切都好,他也就安心了。可是,连这样也不行。不错,他是为了宛之接近许悠,可宛之已经生死未卜杳无音讯这么多年了,他早已经承受不起再失去一次至爱的身边人的痛楚,可老天却偏偏乐此不疲地强迫他玩这个游戏。
而沈立颓然靠在车边,低着头。淡蓝色的火苗微微燃亮了黑夜,紧接着便只剩暗红的烟头一明一灭。她已经知道了吗?还是她连与自己站在同一个城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都不能忍受?竟然伤得这么重,厌烦自己到了如此地步啊。地上渐渐散落了不少烟蒂。他的心中却忽然升起了一丝微渺的希望:童颜在骗自己。是的,她是在骗自己。也许是出于嫉妒,也许是出于试探,总之,她不希望自己和许悠在一起,所以编出这个谎话。而自己这样急急忙忙毫无头脑地焦躁,却只是被一个谎言所骗。他竭力地说服自己,不去想另一种可能,因为他只能面对这希望。而这种希望一旦燃起,他就立时要抓住它,精神也就立刻振奋起来。
他转身拉开车门,但那可怕的一丝寒意又升起来:如果童颜说的是真的,怎么办?他瞟了一眼坐在山石上的何家良,见他仍像泥雕木塑一样呆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如果找到许悠,他当然不希望何家良也在身边;但是,如果找不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何家良走了过去。即使当他站在何家良的面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下一秒就会后悔,但他毕竟站在他面前了,他听得到自己的声音还算平稳:“有个地方可以找到她。”是在害怕一个人承担不了失望的后果吧?或者是这个男人沉默的痛苦和相同的爱让他产生了一点共鸣?何家良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仍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有抬起。“上车吧。”这已经是最友善的邀请了,他还没有想过自己也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何家良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缓缓从石头上站起身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