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立双唇紧闭,楚翘当然也不会没话找话。车里面的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就在将睡欲睡之际,忽然一股巨大的惯性让她猛地向前冲去又紧接着向后仰,她猛然间清醒过来,车子停了。沈立转过头来看着她,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几乎有点忍不住怒气了,还没开口,还没来得及打开车门,他却先开口:“你住哪里?”一句话顿时将楚翘满腹的台词堵了回去,抬头看了看红灯,怒火泄气转变成对自己的无语,将地址仔仔细细地报了,原以为他会微微皱一下眉或者说一句好远之类的话,他却连点头都没有,车子继续往前走,平稳之至。楚翘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也不敢再瞌睡,只好看窗外的夜景。茫茫的车流裹挟着他们的车缓缓移动,满目望去尽是繁华的灯海。夜晚总是奇妙,就算漆黑寒冷,也总是去掉了白天的呆板或狰狞,让人忍不住从心底泛出种种情绪,人似乎容易变得脆弱,所有的渴望纤毫毕现,温暖也就格外让人向往和亲近。
前尘往事要忘掉总是不大容易的,每当她的念头有所游移,她就会提醒自己不要想,新的工作,新的同事,新的环境,都需要她费心神和时间来适应。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渐渐习惯一个人上班下班,偶尔自己做饭,有时间就把房间打扫干净。夜晚静下来的时候若感觉心口有一个地方在模糊作痛,就从3000开始倒数绵羊,不奏效就从头开始,最后也能睡得着。她甚至开始计划着攒钱,等有时间作些短途旅行,去昆明、大理或者敦煌,再往后可以去冲绳、北海道或者普罗旺斯。她一遍遍地鼓励自己,为自己计划着以后,拼命抓住那些设定的未来,那曾经都是他和她约定过的地方,他答应过她的。
车缓缓停了下来,她在小区门口下车说谢谢。沈立点点头,看她走进了小区门口,便将车子掉头,车子刚动,就听到细微的哗啦啦的声音在后座座椅上响了一下。他停下动作回头,看到一串钥匙掉在后座的车毯上,旁边有一个手绣的桃心小布袋。他伸长手拾起来,正准备喊楚翘,她已经走得不见影了。他再看手中的钥匙,大概足有二十多根,奇形怪状,颜色也不相同,却并不是常见的门锁之类的钥匙,其中有几根还有点眼熟。这一串钥匙上除了钥匙圈,还有单独的一个钥匙圈挂着一张大头贴合照。他定睛看去,男生眉清目秀气质斯文,女生短短披肩发,眼神明亮,是跟楚翘有几分相像,却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他把玩着那串钥匙,晃动了一下,那哗啦哗啦中叮叮当当的声音,倒是让他突然想起来以前去崇明山,在涉天桥上看到的大大小小的同心锁,挂满了两边的桥栏,那些锁看起来倒是和这些钥匙挺相配。不过如果真是同心锁的钥匙,别人都把钥匙扔谷底了,她不仅留着,也未免也收集得太多了。看着那照片,倒真是跟她有差距,照片上看起来仍小,虽然有一点单纯的稚气,却怎么看都是自然舒服。而她今天就和公司所有的女职员一样,典型的职业装扮,中规中矩的呆板成熟。可是这眼神,他想来想去,所幸不过半个月前的事情,他终于记起来了。原来是她,为了一盒黑巧克力哭得旁若无人的那个女孩。那天是许悠的生日,否则他还未必想得起来,难怪她今天上午见到他时愣住了,他那时根本没有在意,因他被注目的次数并不少,他以为她不过是和其他人一样。
沈立微微冷笑了一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过去五分钟了。像烂剧情一样的偶遇,来公司上班,碰巧加班,不小心落下“浪漫”钥匙串……会不会再过两分钟,就会看到她从小区门口急急忙忙奔过来找钥匙并道谢,甚至邀请他上去喝杯茶……因为他没有楚翘的电话,也不知道她住在哪一幢楼的哪一层,所以她觉得他一定会在楼下等她吗?他将钥匙放进桃心袋中,随手丢进一堆发票中,调转车头疾驰而去。
清脆响亮“啪”的一声过后,许妙妙的左脸上泛起了五个红通通的指印,半边面颊顿时肿得老高,一股略带咸涩的味道在口腔内弥漫开来。“你还要不要脸?!”安飞在她身边转了几步,“那个沈立是个什么东西,你跟他不清不楚的也就算了,竟然还跟老爷子……”他没说下去,一脚又踢了过去,许妙妙闷哼了一声,重新倒在了地上。她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放弃了站起来的动作,就那样漠然地看着安飞,眼里闪烁着一丝讽刺的笑意,不还手,不开口,连躲都懒得躲一下。安飞看着她,神色里浮现出无比的厌弃,他伸手从床沿上拿起她的外套丢给她:“滚吧,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像你这样的女人,迟早有一天要烂掉!”
房门发出震天的巨响,怒气冲冲的皮鞋声终于远去。许妙妙躺在地上,仰面看着天花板,目光涣散,没有焦点。迟早有一天要烂掉,是啊,要烂掉,她已经烂掉了。像安飞这样整天无所事事花天酒地的囊虫都看不起她,要离她远远的,因为跟她在一起,是要被她带着一起烂掉的,连安飞都怕。
她艰难地撑起身来,一步一步地挪到镜子前坐下来,披头散发,脸肿得不成样子,她也并不觉得痛,不觉得难过,伤总会好的,容貌也总是能恢复的。只是那一双眼睛,那样的一双眼睛,呆滞到没有一丝生气,绝望到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悲伤没有喜悦,不是累,甚至不是心灰,是无穷无尽地泛上来的空虚填占了她的眼眸。拥有这样一双眸子的人与死人有什么两样。她没有得到宏远,得到了沈立手中股份的百分之五十,沈立为了出让这百分之五十的股份给她费尽了周折,她渐渐也知道。董事会的换届选举中已经确定了另外的董事会出任下届董事长。她当时在董事会上反对过,但最终没能改变形势。沈立是自愿卸任,当然不会反对。
为了这两个人,她处心积虑不择手段想要得到更多的财富与权势,是为了看他们有一天陷入困境。如今一个走得不知所踪,另一个,不见得过得有多好,她却也并没有从中得到多少快乐。董事会上大局已定的那一刻她竟然也没有什么感觉,她懵然片刻后才惊醒:原来自己竟然并不是要夺回宏远,也许当初她想要夺回宏远只是为了报复沈立,其实她并没那么爱自己的爸爸。因为对许悠长久的嫉妒和与家庭的长久疏离让她对父亲的感情早已消磨,而时间已久,人也去了,那残存的些微情感终于也在长久的空缺状态中渐渐逝去了。
这么多年她靠着恨活过来,早已经习以为常,可是那么强烈的恨总得有根,而这根又有什么比巨大的失去亲人的痛苦和遗憾来得更深呢?当她意识到沈立真的变了,那意味着她爱的那个人已经离席了;而又蓦然意识到父爱的缺席,她的爱完全没了着落,恨终于也就没了土壤。她的计划与预想已经有了不小的偏差,而就算完全如预想,她从来就没考虑过付出灵魂的代价,所以终于也就把自己给弄丢了、打碎了。
她身子一软,整个人顺着梳妆台就溜到了地上,手却还无力地搭住了台沿。还得站起来走啊,这里不是她的地方,安飞还会回来的,她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里。攒了全身的力气,她重新坐回镜子前面,把头发披散下来,尽可能的遮住脸和额头,补妆的时候脸生疼,她也忍住了,最后打开衣橱换了一身衣服,戴上围巾和墨镜,再在镜子里看自己,墨镜遮住了光线,看到的什么都是黯淡的,可是这样的自己走出去在别人的眼里也还是光鲜亮丽的吧。她穿好高跟鞋往外走,清脆的声音随着脚步响起来,听着那声音,她的腰背仍不自觉地挺直了。走起路来虽是有些痛,可是也不用去医院,这种小伤渐渐也就惯了,这些年她早已习惯忽略自己的感受。
她把车开到最近的超市地下停车场,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就是想下车走走。也不记得走了多久,只是沿着马路不停往前走,看到拐弯就跟着拐,终于觉得两腿酸痛的时候抬起头,看到滨江路的路牌还有些发呆,各式各样的小铺沿着长长的窄街向前延伸,风格各异自成一统却又浑然一体,而两米外就是熟悉又陌生的暗红色招牌,暗黑色的铁质勾勒出流畅优美的斜体英文sweetdream,空气中隐约飘散着浓郁的香味。她的脚几乎不听使唤地就向那边走过去了,推开玻璃门,戴着小围裙的店员笑容甜美,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
她沿着柜台慢慢地走,看着那些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巧克力,这种手工巧克力每一款看起来都独特而诱人,是从哪一年开始进来这里的呢?她已经不记得了。沈立有时间的话总是陪着他们两个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闲逛,这家店的风格她们三个人都很喜欢,可以坐下来喝东西聊天,靠墙的格子架上有各种杂志和厚厚的笔记本,墙上贴了五颜六色的小纸条,隔壁还有棋牌室和台球,环境也很好,下雨的时候可以很慵懒地消磨完整个下午。虽然她和许悠的关系一向都不太好,但是每次和沈立在一起的时候,氛围总是分外的融洽,他对她们两个也从来不厚此薄彼。买冰淇淋甜筒总是一人一个,橘子汽水是一人一杯,礼物也是一人一份,无非就是口味和喜好的区别。
一开始她并没察觉吧。也就是那一天,她和两三个同伴一起来这里拿其中一个女生在这条街上定做的发饰,因为临时还有一些调整,她等得有点不耐烦,想着离这里不远,就想一个人来这里坐会儿。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柜台再往里有点暗了,可是屋顶有一个圆形的玻璃天窗,阳光照下来,像一束漂亮的追光灯打在乌黑光亮的木椅腿上。她的目光顺着那圆形的光圈往上移,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们相对而坐:许悠拿勺子挖了冰淇淋送到沈立面前,待他张嘴时又调皮地收回勺子,迅速放到自己嘴里。沈立笑,拿了巧克力也送到她嘴边,她摇头,他就咬一小口,再送到她嘴边,她还是笑着摇头,他就再咬一小口……最后,大大的一片巧克力就剩小半块了,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最后,她低头红了脸,很快地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角,他兴奋得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将手中剩下的巧克力丢进嘴里,两个人就那样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地傻笑……隔着那么远,许妙妙其实看不到她脸红,可是她就是这么觉得的,她心里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感觉,站在门口的她觉得沈立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她所交往的那些男孩子里面不是没有比沈立长得帅气的,可是谁都没有他这样的笑容。嫉妒的种子在那一刻忽然就破土而出,在心里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