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当她发现他们完全旁若无人的时候,嫉妒和难以得到的难受压过了初次心动的欢喜:要进去吗?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是一个认识不久的叫马天明的男孩子打过来的。结果那天下午她没有回到同伴那里等她们取发饰逛街,而是去了酒吧,她不记得转场了几家,只记得开始时就喝得很凶,中途还进了舞池,最后发生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在陌生的房间里,陌生的床上。那一刻因宿醉而头疼欲裂,可她仍是懵住,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当她狠狠掐自己感觉到痛,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她拉着被子盖住自己裸露的肩膀,慢慢在床头蜷成一团。片刻之后,她狠狠咬着牙,控制住自己冷静地穿好衣服和鞋子,像平常一样走出门去。
一出了门,她就开始呕吐,胃里面翻江倒海的难受,几乎胆汁都要吐出来了,可是还是觉得恶心。最后摇摇晃晃站起来,打了车回家去,一进门许悠的妈妈就迎上来,她一把推开,直奔浴室。在浴室里待了整整三个小时,才裹着浴袍脸色发白地从浴室里走出来。看到佣人将她换下来的衣服要拿进洗衣房,她突然就声音尖锐地叫了起来:“丢掉!快丢掉!”客厅里的两个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她。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才一字一顿地说:“衣服被我弄脏了,我不要了,扔了吧。”转身就进了自己卧室,“砰”一声关上了门。这时候她才整个儿软了下来,感觉连挨到床边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扑到被子上,被子很软很厚,有淡淡的香味,她让整个人陷进去,恨不得能把掏空了的自己给填满。还是觉得难受,可是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她告诉自己,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可是不管怎么样就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三天里她寸步未出房间,家里人晓得她的脾气,许守恒回家来后很不高兴地训斥她,可她连房门也没打开,索性也就由她去了。第三天的晚上,她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看见夜幕上闪烁着稀疏的明星。风很静,也很凉,一阵一阵地拂过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和嘴唇,那样的有耐心,又那样的温柔,就好像,好像是已经不记得面容的妈妈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她。忽然之间,泪水就猝不及防地盈满了眼眶。
她低下头,抱住双肩,咬住了肩头的衣袖,哭得很伤心,只有间或一两声抑制不住的低声呜咽。自从妈妈死后,她从来不记得有哭得这样伤心过。泪水肆意横流,她头一次这么放任自己,哭得专心致志,好像世界上再没有了其他的事情,好像明天再也不会到来。嚎啕渐渐变成抽噎的时候,悲伤终于开始消退,她抬起眼睛,星还是那么亮,风也仍是又静又温柔,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她呆呆地看着天幕,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天又亮了,新的一天又来了。昨晚的伤心都是昨晚的,她还是要做许妙妙。
一周之后,清中的校园放学时分,许妙妙坐上了雷子鸣的摩托车后座,后面还跟着六七辆同样的摩托车,这一列不规则的摩托车队在校园里得意洋洋地兜了几个圈之后风驰电掣地驶出了校门。就在两天前,据说高二三班的马天明被一群小混混打成重伤,卧床不起,最后不得不办理了休学手续。清中的宣传栏为此还贴出了布告,表示会协助警方严肃处理该事件,同时提醒学生不要结交社会上不良青少年,要避免夜晚单独走城郊陋巷。那时候,许妙妙的同桌李若涵正和她提起这事,她的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露出洁白的牙齿,带了一点惊讶似的扬起脸反问道:“是吗?”
那样的日子也像风像云一样地飘过去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多痛苦也好,现在也不重要了。谁欠谁的,都无所谓了。只是很累,很累,不想再撑下去了。
楚翘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许妙妙,准确地说,是发现。她在穆齐峰的墓前已经站了很久了。今天是他的忌日。他的墓在墓园的西北角,角落里有很大的两棵柏树,将墓碑一半掩在树影下,把她的身影也掩了一大半。这地方是她选的,他喜欢清静。他父母也同意,知道他们两个的感情好,她选的儿子肯定也喜欢。如果不是他突然离世,本来年底就会是一家人,在一起欢欢喜喜吃团圆饭的。
她站在碑前什么话都没说,仔仔细细地将墓碑擦了三遍,将带来的花放好。花是他最喜欢的白色郁金香,她提前在花店预定,早上又起早过去一支支选好,花瓣上还沾着水珠,洁白的花骨朵儿簇拥着墓碑上他的笑脸。她看着那照片良久,渐渐就觉得那目光里有了神采。忽然也就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她要说的话都在心里说给他听了,他都听到了,他都懂。而他没来得及说的,他的回答,她也知道了。她要活得好好的,还要比以前活得更开心,为了能多陪陪他的爸妈,为了这世上还爱着自己的人,为了她是他爱着的女人。所以她要活出两个人的精彩,带着他的爱和希望。离开前她冲着他灿烂地笑了,没有勉强,没有悲伤,像他以前在她身边那样,因为,他永远都和她在一起。他曾说过,他最喜欢看她笑。
她是在快走出墓园的时候才看到许妙妙的。时间还早,墓园里几乎没什么人。起初她只是不经意间瞟了一眼那个人影。那是整个墓园的中央地带,到处都是洁白的墓碑,因为身着浓烈的红与深沉的黑两色,那身影格外的鲜艳显眼。快走出墓园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一眼。人影还维持着她刚开始看到的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头低低地伏在墓碑前,身子深深地弯下去,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地上。她回过头,迟疑着走出了门口,想了想,却是觉得有点不妥,于是又折回来往那边走。
她走得很慢,有一点胆战心惊。虽然是大白天,但因为地点特殊,肃穆凝重的气氛中透着一种压抑,而她越往那边走,就越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那个女人仍旧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心里慢慢浮起了莫名的恐惧,以前看过的那些恐怖电影和小说的场景似乎争先恐后地想要钻进她的脑海,她走得越来越慢了。最后,她停了下来,定了定神,往西北角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了那两棵大柏树,想到树下齐峰的墓碑,恐惧就莫名地消退了很多,一下子仿佛又有了一点勇气。她继续走了十余步之后,就站在离那女人不远处,这才发现这个身影似乎有些熟悉。这大大打消了她仅存的疑虑和恐惧感。她大着胆子走到那人的身边,才发现殷红的血迹细细地一缕从她洁白的手腕蜿蜒到地上,她的大半只衣袖已经被浸透。
她死了。这个念头几乎在楚翘看到血迹的一瞬间就从脑海中浮现出来,恐惧完全占据了她的心神。那些尚不清晰的恐怖画面这会儿完全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她不敢去碰她,更不敢去抬起她的脸。她甚至忘了刚刚她感觉这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她几乎无意识地就跳了起来,捂住嘴巴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可是她踉跄了一下,因为她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甚至好像是个人,但她根本不能确定那是否是人。那一刹那,她只感觉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心跳也几乎停止了。她没有回头,反而闭上了眼睛。当她感觉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时,她听到自己多年都没有再发出过的尖叫声,伴随着这声短促的尖叫,她转过身使出全身力气猛地推开对面的人,开始没命地往外跑。她听到似乎是那人倒地的声音,“楚翘,是我!”楚翘停步的时候心中转了千万个念头,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她听出了那声音是谁,却更不敢转过身来了。“快点过来帮忙,再晚她就没救了!”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焦急,却是不容抗拒不容商量的口气。
听到这话,她也顾不得许多了。转身急急奔回去,看到躺在沈立怀中的许妙妙时,不由又是倒吸一口气,“还愣着干什么,快点!”他抱起许妙妙,快步跑向墓园入口。沈立将许妙妙抱进车内,昏迷中的许妙妙脸色苍白。楚翘在车上拿了干净的毛巾将她的胳膊系紧,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躺得更舒服些。沈立一反常态地按了几次喇叭,还连闯了两个红灯,终于在二十七分钟后顺利抵达医院。眼看着她推进急救室后,两人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下来,从上车到此时,也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却因为知道身边有一个人陪着,就多少有了点依靠的温暖,等待也就多生出了些希望。
等到医生出来,两人迎上去,被告知病人已经脱离危险时,不由得长处一口气,相对欣然。许妙妙被送到病房,微微睁了睁眼睛,缓缓地转了眼珠,将病床前的人略略扫了一眼,即便又闭上眼。听得她呼吸渐沉且均匀,方知她已沉沉睡了过去。楚翘轻手轻脚地出了病房,沈立在她身后跟了出来。两人站定,这一件莫名的事情忽然间拉近了不小的距离。她还没有开口,他先说话了:“要不要去吃点东西?”她点头道:“好。”两人便一前一后往外走,下楼,走到门口,发现天已阴沉下来了,空中开始飘细小的雪粒。她抖抖肩:“好冷。吃什么?”这随意的动作竟惹得他笑了一笑:“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居酒屋,要不要试一下?”她一愣,他的笑容着实少见,在这样的天气里透着些暖意。其实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懵然地点点头。
两个人点了金枪鱼刺身、银鳕鱼和天妇罗,因为天气冷,这里气氛又好,还叫了清酒。他同她斟酒。她喝了两杯,脸颊泛出微微的晕红,粉嫩的那种颜色,是三月里春风桃花才开得出的颜色。他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淡淡问:“你为什么去那里?”她拈了酒杯,看那上面的花纹,不作声,最后抿了一口酒,也淡淡道:“我如果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你也不会告诉我吧。”见他没说话,知道他默认了,便接着道:“这样不是很好,我不问,你也不问。一起喝点酒暖暖身子。散席了也就忘了。”沈立点点头:“你说得对。”便开始同她讲他第一次发现这居酒屋的事,她便同他讲她小时候从爷爷那里听来的一些故事,这样顺着话题往下聊,竟勾动了各自记忆中原本以为忘却的很多小事。最后,盘子全都空了,酒也喝完了,楚翘讲到以前初中同学在课堂上闹的一桩笑话时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笑完了之后谁都没有说话,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楚翘率先拿起外套,口气轻松地说:“走吧,该回去了。”沈立便也起身,结过账后到门口。天色暗了许多,雪丝也比刚出医院门口时密集许多。一阵冷风吹过来,刚刚吃过酒的热乎劲就散了一半,而席间的笑谈就更像是一场杳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