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灵异天光光,地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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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鬼娘(上)

一大清早苏珊娜就打来电话说有一些在警署找到的新的发现要拿给我看看,而在她到来之前我又一次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梦里面来到一个地方,那地方叫厄瓜多尔。

过去,那地方一半沙漠一半草原,地理学上叫戈壁草原,传说还有一种动物叫“草泥马”。有人可能一辈子也去不了的。

那一年,我在厄瓜多尔追踪一起神秘事件。那段时光,戈壁占据了我记忆的辽阔空间。

一些感伤的往事——“梅”去世了,经过多年的沉淀,会变成一种美好的东西;一些美好的往事,经过多年的

沉淀,会变成一种感伤的东西,但还有一种遗憾,那就是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忆不起“梅”是怎么离开我的?当最后一个停留在我脑海的片段是2008年里的最后一个情人节,她穿着粉红色的裙子让我把那条天蓝色海豚湾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然后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就是一片白,然后就是我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因为我记不清在那之后发生的一切。

而一段恐怖的经历,时间越久远越觉得恐怖。

那一年,我赶着几只只肮脏的羊驼,慢吞吞向前走,向前走。

我穿着军服,肩章上一粗一细两道黄杠杠,中士军衔。

一片黄沙土,无边无际,生着半青半黄的寸草。天地间一片燥热。

不远处,有一具惨白的骷髅,比牛小,比羊大,我瞅了好半天,都不知道是什么。它的姿势

好像活着一样,趴在草原上,两个空洞看着我。一群很大的苍蝇围着它飞。

这里与世隔绝,没有电话,没有报纸,没有树,没有电,没有互联网,没有人烟……除

了天就是地。

中间是孤零零的我,还有一群羊。

我担心自己渐渐被羊同化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一点点忘记了母语,不再会说话……因

此,我就经常大声和我的羊交谈。

比如我说:你们睡得好吗?

羊说:咩——

我说:你们吃饱了吗?

羊说:咩——

我有点生气,说:你们只会这一种叫法吗?

羊说:咩——

羊呆头呆脑,是最缺乏灵气的动物。我就属羊。我经历的故事多如繁星,以

致许多人不敢轻易相信,认为我是在编造。

作为一个作家,我几乎没有想象力。

小时候,我的父母很苦恼,他们认为我的未来一定像土地一样沉重。

比如,他们指着天上的月亮问我的哥哥姐姐:那是什么?

哥哥会说:那是黑天的太阳。

姐姐会跟随哥哥毫不费力地说:那是太阳的妹妹。

问最小的我,我就说:是球。

父母又摇头又叹气,半晌又提示我:你看哥哥姐姐回答的多好,你再想想,它像不像一个白

色的盘了?什么东西是白色的呢?比如白银……你说,它是什么?

我不想再纠缠不休,把脑袋一扭,固执地说:是球。然后,我就再不肯回答他们的任何提

问了。

父亲就说:这孩子不开窍。

母亲就说:日后肯定没出息。

不开窍又没出息的我20岁的时候,赶着羊群在戈壁上走。

狐狸有仙风,黄鼠狼有鬼气,狗通人性……我们经常听说,大难来临,连蚂蚁都有预感。而

我的羊无欲无望,只知道啃草。它们跟我一样缺乏想象力。

地气颤颤地飘升,透过它,一切都微微晃动起来,显得有点不真实。远方更远了。

我没有武器,或者再准确一点说,我手无寸铁。我只有一架光学素质极为优良的俄罗斯望远

镜,上面有前苏联国旗。

我把它举起来,东南西北看了一圈,没有一个蒙古包。

原来,这附近好像有一户人家,不知为什么,他们迁移了。

这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静得像史前。

你害怕吗?我问自己。

不。我对自己说。

中午的时候,起风了,那风浩浩荡荡,它吹动着我的军服,梳理着我的短发。我和戈壁

一起躺着,我和时间一起淌着。

我的躯体一点点消融了,我变成了一团散漫的雾,尽情变换着形体,随意改变着方向,飘飘

悠悠,清清淡淡……

本来,我是开车的司机,但是我犯了一个错误,被赶出了驾驶室。接着,一连之长发给我一

根羊鞭子,那是一根粗壮的

羊鞭子……

我爬起来,发现我的羊群不见了。我急忙举起望远镜搜寻,还是不见它们的踪影。

我的心一下缩紧了。

因为我的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穿着当地的袍子,那袍子是蓝色的,好像有绿色花纹和金色花边,系着一条红腰带

。她脚上穿着一双黑靴子。

她坐在戈壁草原上,从我这个角度看,她侧着脸,我看不清她的面目。

一片干燥的戈壁草原,一个异族女人,这画面无声无息,在我手里颤动着——太远了

,我拿不稳我的望远镜。

我把眼睛从望远镜上移开,连天的沙土在正午的阳光下金黄刺目,没有一个人影儿。

我又端起望远镜看她。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偷窥的乐趣。

突然,她转头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慌忙把头扭开,马上想到她是看不见

我的,便又把眼睛贴到望远镜上,继续看。

她在朝着我望,好像看见了望远镜后我的一双贼溜溜的眼。

我的心猛跳起来。

她不像在牧羊,她身边没有羊,也没有马。

她住在哪里?她怎么突然出现在没有人烟的戈壁草原上?她坐在那里干什么?我觉得有点怪

如果半夜里害怕,可以等待太阳。如果光天化日害怕,那就没有希望了。

我和她似对视非对视,过了好半天,最后是我先败下阵来。我把望远镜从她的身上移开,四

下转动,终于看见我的羊群从一个大坡下走出来。

我长舒一口气——你当连长不会,杀敌人不会,如果连羊都看不住,那怎么向这庄严的帽徽

交代呢?

我再举起望远镜看那个神秘的女人——没有了。

她是蜃景?幻觉?

过了很多天,一直没有再见到那个女人。

夜里,我躺在破旧的木床上,透过窗户上的几根木橛子,望着天边最遥远最黯淡的那颗星发

呆……

我住的是一座干打垒的土房子,旁边就是羊圈。那羊圈很大,散发着浓郁的腥臊味。我就

在那气味里吃饭、睡觉、想心事。

我的连队位于格日傲都公社,离我三里远。连队有一辆勒勒车,一周来一次,给我送粮食,

蔬菜,珍贵的信。

我给远方的朋友写信,说: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

欢唱……

其实,这里连燕子都没有。它们没有力量背着那么大的春天,再飞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还小,我很想家,可是那戈壁草原一万年也走不出去。在那样的荒凉之地,寂寞之

地,惊恐之地,任何人都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悲凉的情绪顺着星光流淌下来,压迫我单薄的心灵。

我经常想,有一天我会死的。按照我们汉族人的习惯,我死后,应该在头顶点一盏长

明灯。我没有。不过,我的骨殖会燃起磷火,那就是我的长明灯了。我自己烧自己。您见了

,千万别害怕。

我走不动了,我在戈壁草原上倒下来。经过很多年之后,我渐渐就变成了那个比牛小比

羊大的骷髅,两个有眼无珠的空洞,冷冷观望着路过的马群。时光之河从我身边潺潺流过,

而我躺在岸上,它不会再带走我了。

某年某月某日,另一个流浪的汉人路经于此,远远看见蓝色的磷火一闪一烁,一定以为,那

就是星光了……

星光被夜里的大风刮得无影无踪。

戈壁草原的风出乎你的想象,那是一万个恶魔在狂呼。

我梦见了她,蓝袍子。

她说,她根本不存在,她就在我的望远镜里。或者说,我的望远镜是个放映机。

她说,她甚至不在我的望远镜里,就在我的眼睛里,我把她投影到了望远镜里。

她说,其实,她是在我心里……

最后,她笑嘻嘻地说:“这片草原就是你的心。因此你会遇见我。”

戈壁草原上有一条宽不盈尺的小路,弯弯曲曲,时隐时现,像一个垂朽的老人追忆童年的思

路,迟钝,艰涩。

我刚放羊的时候,以为这是皮毛贩子的摩托车压出来的。有一天,我看见一群牛首尾相衔,

慢悠悠顺着这条小路走向远方。它们有的黑有的白有的花。

我尾随其后,想找到答案。

走出了很很很远,我感到极其疲惫,水壶里的水也干了,我在对水的渴盼中感到生命的美好

这群牛究竟是干什么去呢?这疑问牵引着我。

终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水洼。那水十分清澈,盛着一穹湛蓝的天。水畔拥挤着茂盛的草

,羼杂着枯荣自演的野花,一阵风吹来,它们小气地摇动着。还有叫不出名的鸟儿,飞来飞

去。

我突然明白,这小路是牛寻找水踩出来的啊。

是哪群牛踩的呢?永远无人知晓。

也许就是我眼前的这一群,也许是别的一群,也许是眼前这一群的前辈,也许是别的一群的

前辈,也许是几代牛几群牛共同完成的……

圆圆的天圆圆的地不能给牛一点方位的提示,小路就带领着它们去喝水。这些牛死后,它们

的子孙又继续接受小路的牵引,直到这泡水干涸,它们再去寻找……

这天,我又在望远镜里看见了她,蓝袍子。

她坐在草原上,好像在看我,又好像没看我。这次她离我近了些,不过,我无论怎样调焦,

还是看不清她的眉眼。

我和她就这样远远地相对。

我放下望远镜,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怕豆粒大的影子都看不见。

我有点恐惧,索性赶着羊朝她的方向走过去。

不知道走出了多远,我实在走不动了,可是,用肉眼仍然看不见那个女人。我坐下来,双肘

支膝,当支架,用望远镜望她,她还在。

她在朝后退?她不可能看见我呀。

突然,我的视线被白色的云团充满,我移开望远镜,原来是我的羊群挡在了前面。

我起身把它们赶跑,再用望远镜看远方,她已经不见了。

这世界上已经没有神秘的女人。

女人因为神秘才吸引人,哪怕她的神秘已经达到恐怖。女人本身就是让人着魔的动物……

我的羊也走累了,它们纷纷在草地上趴下来。

我跟它们一起卧在草地上。天上的云朵静静看着我,亮得刺眼。我就闭上了眼睛,暖洋洋地

幻想……

她长得很漂亮,有一天,她走到我的身边,做我的女人。

“你家在什么地方?”

“苏丹。”

“很远吗?”

我指了指天边最远的一朵云:“也许那下边才是。”

“哦。”

“我退伍之后,你跟我去吧。”

“我不去。”

“为什么?”

“马跑到那儿就累死了。”

我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因为除了茫茫黄沙土,没有一个人影。我甚至不敢断定她是不是存在

一只蜥蜴在草丛里诡异地看我。这世界很热,可是蜥蜴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