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灵异天光光,地惶惶
4614600000079

第79章 鬼娘(中)

厄瓜多尔在我看来只有巴掌大。它坐落于戈壁草原腹地,中国的航空望远镜都找不到它。

在我的心中,而瓜多尔就是天堂。因为那里有漂亮女人。

我在而瓜多尔呆了两年追踪一起灵异事件。这一天,我跟明辰打了招呼,批准我到天堂去。

天堂当然很难到达。

那辆破旧的卡车像一只笨重的甲壳虫,在黄沙土上缓缓爬行,引擎声惊天动地(我混得好

的时候,曾经驾驶过它。我知道,它是1976年出厂的,早该报废了。我几乎是坐着一堆

破铜烂铁爬行)。

路光秃秃,车轮光秃秃,我的心情光秃秃。

颠簸了十几个钟头,我终于来到荒原的深处。

我没有带我的望远镜,因为这里不需要,抬头就能看见。

我在那里呆了一天,我无所事事,一直坐在路边看。女人的大腿和高跟鞋,在我眼前晃动。

我觉得我微贱的生命和她们的鞋跟一般高。

我请假的借口是,买日用品。其实我什么都不买。我有吃有喝,我需要的不是日用品。

那是一条干净的街道。正午时,有一个穿蓝袍子的而瓜多尔女人走过来,她的轮廓很像望远镜里

的那个女人。

她没有注意我,慢悠悠地走过去。

我站起来,悄悄跟踪她。

她走进了一家百货商店。我至今还记得,那商店门口有一个英雄骏马的雕塑,马的前蹄高高

扬起来,惊心动魄。我跟了进去。

她停在卖望远镜的柜台前。我凑到离她很近的地方,也假装买望远镜。那些望远镜没一个比

我那个好。

接近之后,我觉得她长得很面熟。她是谁呢?

我陡然想起,她很像我小学时候的一个同学。她叫安春红,满族,不爱说话,她跟我同桌,

又是好朋友。她的肤色很白嫩,害羞的时候,真像秋天的苹果。她的学习成绩经常和我并列

第一。

我们在一起只有几个月,后来她家就搬走了,不知搬到了哪里。老师说,是很远很远的一个

地方。

蓝袍子和售货员说的是蒙语,我听不懂。最后,她挑了一个,付了钱,走了。

我喊了一声:“安春红!”

她没有回头。

不是。不可能是。

次日,我返回。又是十几个钟头的颠簸。半路车坏了两次,最后一次怎么都修不好了。

我们一共三个人:我,司机,炊事班长。我们都被抛弃在戈壁草原上。

天黑下来。戈壁草原昼夜温差大,天黑下来后,很冷。

在那片没有一星灯火的戈壁草原上,我听见有马头琴声。

那声音低沉,嘶哑,悲凄,哀怨,像一个男人在哭。哭天,哭地,哭不尽那孤独那恐慌那冷

清那凄惶。

如果是一个女人在哭,就不会那样揪人心,因为会有一个男人走近她,把她抚慰,把她疼爱

——而那是一个男人的哭声呵,撕心裂肺。

我觉得那是另一个我。

马头琴是用马的命做的。我感到那马还活着。

我静静地听,满怀感动——这琴声是城市的音乐会演奏不出来的。

月亮升起来,那是戈壁草原惟一有水分的东西,也是戈壁草原和外界惟一共同的东西。月亮

如水,琴声如水。

绝望的司机惊喜地叫起来:“有人!”他终于听见了,那我们就得救了。

他们的耳朵有问题。对于哭的声音,我的灵魂比他们灵敏一百倍。

那天,我们住到了那个厄瓜多尔人的家。

清早,那个人开着四轮拖拉机,把我们送回了酒店(三天后,

那台抛锚的车被另一台更爱抛锚的车拖了回来)。

四轮拖拉机的声音震天响。四周除了沙土还是沙土,除了骆驼刺还是骆驼刺,不见一缕女人

的红纱巾。

那段日子,我固执地认为,女人的颜色就是红。

红其实是一种很奇妙的颜色,不信你就用一块红布蒙住眼睛,时间久了,你可能兴奋得

想呼喊,可能痛苦得想流泪,可能幸福得想醉,可能绝望得想死……

可能有一万个,一万个可能都是极端,每一个极端都会使你的生命有滋有味。

天蓝,地黄,中间再加一点红,就成全了三原色。

而这里看不到女人。于是,有许多许多的颜色给损失掉了。

而那个望远镜里的蓝袍子,她好像与红无关。

我继续放羊。

在空旷的戈壁草原上,我对羊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羊四条腿,步伐无法一致,一片混

乱。

我一个人笑起来,如果有人看见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不过,这里没有人。我多盼望有同类出

现啊,哪怕是一个敌人。

可是什么事都不绝对,不能说这里没有人,也许那人就跟在我身后。

——你也一样,不论什么事,如果你认为神不知鬼不觉,都一定是错的。所谓隔墙有耳,就

是这个意思。

一只高大的公羊低沉地叫着,爬到一只最漂亮的母羊身上。那只母羊守身如玉,决不驯从,

一边怒吼,一边反抗。

公羊百折不挠,终于得手了。它幸福地抽动着****,高亢地叫……

戈壁草原无故事。

两只羊做爱,一个人旁观,这成了戈壁草原惟一的故事。

很快,那母羊的尾部就肿得高高。它呻吟着,回头舔,却舔不着。

我愤愤地踢了那只公羊一脚,骂道:“混帐!”

公羊一颠儿一颠儿地跑开了。

我举起望远镜,又看见了她!

她这次更近了一些。我调整焦距,一点点拉近了她的脸。尽管很模糊,我还是看见她长得挺

这个女人,甚至有点漂亮。这让我更加怀疑她的真实性了。也许,她被我的想象美化了?

戈壁草原见不到女人,更见不到漂亮的女人。因此,那只被强奸的母羊都把漂亮一词给占用

了。

她正朝我望,她好像就看着我的眼睛。

我离开望远镜,视野里除了半青半黄的草,仍然空无所有。我凑近望远镜,她就历历在目了,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我忽而镜里忽而镜外地望她。

她忽隐忽现。

我觉得她在勾引我。

她在勾引我!——这假想让我很激动,因为这证实了我的存在。

那只不正经的公羊又打那只漂亮的母羊主意了。

它跑到它的身边,“咩咩”地说着什么。我想那无非是在表白:我很寂寞,我的寂寞就像这无边无际的沙土,你就是海。那些母羊我根本都看不上,你却深深打动了我。你的眼睛是那样善良,你的胡子是那样美丽……

当我举起望远镜的时候,我吓呆了——我看见两片闪闪发光的东西——她正拿着望远镜,朝我望。

我无比惊恐,心狂跳起来,不知道该继续看,还是该把望远镜放下来。

如果继续看,她就会发现我在偷窥她;如果放下望远镜,那我就会一直被她偷窥。

她和我对峙。最后,是我先把望远镜放下了。

接下来,我的表情极不自然。我挺了挺身子,尽量使自己的姿态更端正一些,使自己的神态

更磊落一些。这不见人烟的戈壁草原上,有人在偷窥我!

我感到极其恐怖。

我感到,这个女人很诡怪。我甚至想,这件事该不该向组织上汇报。

又一想,有什么可怕的呢?草原上很多的蒙古人都有望远镜,那是为了寻找他们的骆驼或者

羊群。

一天夜里,又刮大风。我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戈壁草原没有人,怎么会有女人的哭声?

那哭声更像是歇斯底里的嗥叫,极其悲凉,极其凄惨,就在我的窗外。女人就是被扒了皮,

也哭不出那种声音来。

我毛骨悚然。

没有电话,我无法和连队联系。没有警察,没有邻居,呼救也没有用。没有武器,我只有一

根放羊的鞭子。可那鞭子连羊都不怕。

这里,一切都靠自己。

我哆哆嗦嗦地走出去,打开手电筒,看见两束绿幽幽的光,直射我五脏六腑。那是一条毛烘

烘的东西,它慢吞吞地走开了。我看见它断了一只耳朵。

它一点点消失在手电光达不到的地方,消失在夜的深处。

次日,我出发时,天还晴得好好的,可当我和我的羊群走出十几里路之后,天却阴了,大雨

像演电影一样落下来。

戈壁草原很少降雨,我毫无防备。

我赶着羊群奔跑起来,转眼全身就湿透了。我慌不择路,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在戈壁草原上

,迷路最可怕,甚至会丧命。

我还担心自己跑出国,这里离国界线只有几十里路。我是一名侦探也是一名作家,我觉得,无论什么原因

,只要越了境,就是叛国,我是不会让自己那么耻辱的。那事儿****才干呢。

跑着跑着,我看见空旷的荒原里有一个毡房!我立即赶着羊群奔过去。

那毡房后竖着电视天线。毡房旁是一个羊圈,空空的,没有一只羊。

最罕见的是,离毡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用石块堆起来的敖包!——那是爱情的象征。

几条狗突然狂叫着扑上来。我的羊群吓得挤成一团,不敢前进。

我傻傻地站着。

在这人迹罕至的地域,在狗的眼中,除了主人,都是可怕的异物。面对陌生人,它们实际上

跟狼没任何区别。

几条狼眼看就扑到我的跟前了!我看见它们的眼睛果然闪着绿幽幽的光。

这时候,毡房那厚重的门帘子被掀起来,露出一个女人,她打了一个尖利的口哨,那几条狼

悬崖勒马,“呜呜咿咿”地跑回去。

她站在毡房那黑洞洞的门里,静静看着我。

我冒着雨把羊群赶进那个空羊圈,然后,我钻进了毡房。

那女人穿着一件蓝色的袍子,有绿色的花纹和金色的花边,系一条红腰带,脚下穿一双

黑靴子。

她长得很那个漂亮的女子。奇怪的是,她的脸很白,是常年坐办公室的那种白,这在戈壁草原上很少见

原来,我的脸也很白,那时候,见过我的牧人都把我当成贵族看待。可是我在戈壁草原放了

几天羊之后,就变得又黑又红了。

我打了个寒颤。

她长得多像天使啊,她多像我在天堂见到的那个女人啊,她多像望远镜里的那个女人

啊。

我咧嘴朝她笑了笑,用仅会的一句而瓜多尔语说:“塞耨(你好)。”

她也咧嘴笑了笑,笑得跟羊似的:“塞塞耨(你好你好)。”

接着,我把军用挎包放在白色羊毛毯上,坐下来。

她用手抓起一块牛粪,塞进炉子里,又把奶茶放在火上。然后,她坐下来,毫不掩饰地看着

我。她的眼神让我更冷。

我扫视了一圈。毡房里有一个画着红花绿草的柜子,上面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毡房的墙壁

上挂着一面镜子,画着金鱼和荷花。此外,还有炒米、酥油、乌拉草、畜牧书之类。

一只黑狗趴在她的身边,我进来后,它看都没看我一眼。它应该是一条和我一样爱想心事的

不平凡的狗。

我没有看见男人的皮靴,更没有看厄瓜多尔军刀。我觉得这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冷冷的雨腥气从门帘子的缝隙钻进来。在这凄凉的天气里,奶茶的热气袅袅飘来,十分亲切

我打着手势试图跟她交谈:“你是而瓜多尔人吗?”

她笑着摇头。然后,她嘀咕了一句尔语,我听不懂。

“我是一个作家!”一字一顿地说。

她还是笑着摇头。

“我迷路了,我要到天堂去。”

“天堂……”她笑着重复,还是摇头。这个地名是蒙语,她应该知道,而且应该指给我

方向。

是我跑出太远了?

抑或,她根本不是这片天地里的人?

“你经常来草原吗?”我问。

她笑。

“我好像见过你。”

她还是笑。

“你见过我吗?”

问急了,她就低低地说:“塞耨……”

看来她真的不懂我的意思。

我不问了。我和她没有共同语言。

静默一阵子,她起身给我倒了一碗奶茶。我冻透了,奶茶可以让我很快暖过来。可我觉得,

这奶茶和我在其他人家里喝的味道不一样,怪怪的。我甚至怀疑我真的跑到了毗邻的

那个国。

她把电视打开了。

戈壁草原上的毡房都是风力发电,有电瓶。

那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很小的屏幕里,出现一个魁梧的厄瓜多尔共男人,他举着望远镜朝远方张

望。背景音乐是那首我们熟悉的曲子: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她。

她静静地看电视。

她感觉我在看她,就转过头,看了看我。

她好像刚刚注意到我胸前的望远镜,好奇地用手指了指它。

我把望远镜摘下来递给她。

她把它接过去,前后倒置,大头对着她的眼睛,小头对着我看。在她眼中,我应该很远。看

了一会儿,她嘿嘿地笑起来。

我感到她的样子很可怕——她在草原上生活,不应该把望远镜拿倒。

我故作轻松地对她笑了笑。

她把望远镜拿下来,并没有还给我,而是把它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愣愣地看着她,没有向她要。也许,她想把这个望远镜留下当一个纪念,或者当成我避雨

的报酬……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水声稀稀拉拉,像羊在撒尿。

我和她一起看电视,屏幕上出现蒙语新闻。我一句都听不懂,什么都看不进去。

天快黑了。但是她没有点灯,毡房里只有电视屏幕那一闪一烁的光亮。她的脸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