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相信呢?本能么?还是说幻术?还是……
左衡七一边收拾着老旧的房间,一边不停地想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当然,这种漫无目的的联想一般不太可能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果。
漂了十七年,看过太多尔虞我诈,大概已经从厌倦转变成麻木了吧,以至于最后衍生出一种心态:既然所有人都会说谎,要是真的有人肯下功夫来认认真真地自圆其说,那么,就算是假的,也就当了真吧。
这种心理多半是出于所谓的自暴自弃,不过自天祭台一事之后,他在南域基本上就处于举世皆敌的境地,虽然大多数人只是听说过名字尚且没有见过正主,但这种情况下用“我是你朋友”这种口吻,即使是行骗,风险也太大了些。
不过话说回来,以他自己现在的情况,还有什么欺骗的价值么?已经没有了啊。
……
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把这间有些年月的屋子收拾妥当,他抄起搁在桌上的刀,走向附近的集市。
经过了七万年的发展,集市已经不再是一群小商小贩聚在一起叫卖的场所,而是由当地的官方直接负责售卖,卖家只需要争到位子之后,向官家供货就行了。这自然是一种官家做商人然后让商人集体变成农民的趋势,不过各地的情况并不相同,有些地方松一些,有些地方就很严,不过想来这也是十二王聚在一起商量之后的结果,通过改变各地管制的强度,就可以直接控制商人的走向。
不过现在么,似乎已经变成“十一王”了吧……但为什么南离王死后他的那片地盘还没有混乱起来呢?按理说,一个地区突然没有了最高掌权者,即便控制得当,短时间内总会有些骚乱的。但直到他离开南沙,那里依旧是风平浪静的样子,一切周转如常,仿佛南离王真得没有出现过一样……等等,没有出现过……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丢下一张银票,风风火火地向聆夜家里冲去。
“喂,找钱……”但这句话显然没有进入左衡七的耳朵。
……
“十二王?你脑子是秀逗了吗?明明只有十一个好吧,就算失忆也要有个限度,这可是常识……”聆夜鼓着腮帮子如是说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一个月前刚刚杀了……”
“知道谁?你杀了谁?话说一半干什么?”
没有回复。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聆夜,找一只笔给我,还有一张纸。”
他如挥刀一般挥笔,在纸上写着心里所想的字:
南离王
纸上显现出的却是另外三个字:
左横七
“你在写什么啊,魔怔了?我当然认识你了,需要写么?怎么,你杀了自己?这个笑话可一点都不好听。”
他闭上上眼睛又写了一遍,但纸上多出的三个字仍旧是:
左衡七
他写字的姿势没有被改变,写出来的字却不再是心中想的那样,自己写的字直接被替换掉了。这情况就像刚才他已经说出去的话却“丢失”了声音一样。
“南离王”,这个名字不仅说不出来,而且写不出来,仿佛时刻被这个世界排斥着。
他丢下笔,拿过身旁的朴刀,解下布条之后,开始在地板上划刻。他的动作十分熟练,仿佛已经划刻过无数遍,但他并没有这种记忆。这本是件诡谲的事情,似乎可以成为找回他记忆的一条线索。但他现在全然顾不得这些。
“喂,你干嘛呢,你不能做一顿饭之后就拆家吧!”
没有回复。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地上的划痕清晰可见,虽然不再是“左衡七”,但却也不是他想要刻出的样子:
旧序Ⅰ.Ⅲ.
“序,序号……”他一边呢喃,一边继续划刻,这一次他准备写“左衡七”,但是:
旧序Ⅱ.Ⅶ.
代序Ⅶ.
执刀的手没有任何颤抖,刀路也没有改变,但最后出现在地板上的却是这样的东西。
“算了,是我神经质了,帮我把这些东西抹掉吧。”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手在看不见的阴暗角落,不可抑止地剧烈抖动起来,如临梦魇。
……
有这样一个传说,世间曾有一块黑石,“黑”不是形容它的颜色,这东西就叫做黑石。没有人知道黑石的来历,但只要将罪名刻在这黑石上,它便运行起古老而神秘的算法,将神罚显明在罪人身上。
戒律院无数代司狱用刻刀在这黑石上刻下判词,维持着这似乎是绝对公正的唯一体制,没有人可以逃脱罪与罚。但这里确实用了“似乎”来形容,这石头可以引动神罚,因而便不可能罚神,有这样一个名为神明的群体逍遥法外并肆无忌惮地把罪名冠于凡人。
这一个事实被一位实力强大的司狱首先发现,于是他将这些公诸于众。但没有几个人相信,在他们看来,即使真的有神明,他们也是完美的,无需去罚。而这个司狱动摇了体制的稳固,最终,他被受自己庇佑数载的子民放逐,从此不见踪迹。
这是一个情节冗长的故事,在故事的结尾,被放逐之人在漂泊半生之后,满腔的愤怒终于无可抑制,他再度出现在黑石近前,这一次,他刻下的罪名将人与神统统包括在内,神罚降临在每一个真实存在的角落,也包括神明的御座。世界最终变作神明堪堪维持之下废墟,而那司狱与他的刻刀却从此销声匿迹,再没有出现过。
这一段传说在神墟的诸多传说中也是如同野史一样的存在,仅仅在极少一部分人中间流传,左衡七是这其中的一员,现在他突然毛骨悚然地发现,那被放逐的司狱的影子,正在与他过去的支离破碎的记忆缓缓地重合,这种感觉越来越真切,并且无法消除,无从忘却。
……
“刚才那是什么?后面的数字我知道,神墟关于坐标一类的东西都是这种写法,但那个什么‘旧序’、‘代序’是什么?序列号么?但坐标序号应该是唯一的,要不然怎么定位……”
“打住。刚才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记住。现在,吃饭。”
“可我们已经看见了。七,我不知道那些文字意味着什么,但,有些事情躲不掉的,与其把头埋在沙子里自欺欺人,还不如早作打算。”
“早作打算么……罢了,先不管这些,我现在脑子里也乱成一团浆糊了。不过,能说说我以前的事情吗?我很关心。”
“所有事情?”
“嗯,所有事情。”
“那你可要做好准备,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提起两次的。”
“六天时间,够么?”
“应该……不够。”
“那还是挑重点说吧。”
……
聆夜已经去睡了,毕竟到了深夜,她明天还要布阵,自是养神为先。
而他还在喝水,只就着月光。两弯月光,衬得这夜愈加寒凉。酒方能越喝越暖,水只会越喝越寒,但这其实十分合适,他现在只想静一静。
“湮城梦落,北淼布云,狱寺聆夜。”
“还有……呵,才几天的光景,真的是……”
黯淡下来双月,在他的眼眸里折射出依稀可见的光。
再有一天,指向北域的阵图就会展开,他也将第一次与自己的朋友们见面。他不知道该如何验证这其中的真伪,但这其实正合他的心意:这方面的虚假他已经无法承受。在人群中飘荡了太多年,前几天的机缘巧合,如同一只手,把他从溺亡了十七年的黑海里十分勉强地拉上了岸,假如这只手也只是虚幻,他或许从此以后就只剩下无止境的坠落。或许原本曾经也有人向他伸出了手,但是……
“……一笔勾销了吧……无论恩仇。”
在她的世界里,大概他已经灰飞烟灭了太久。尽管他还刻意留着清晰的回忆。
……
我能想到的最悲的结局,不是你的世界没有了我,而是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你的踪迹。
……
“走吧,走远些,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