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一一九六年的最后一个月初,左衡七结束了在南域的远行,准备用这一年里剩下的最后一个月赶回北域。这南域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意义,走过了路,见过了面,说过了话,甚至命都已经丢过一次。天祭之后两个月的奔忙其实只是出自于一种自我麻痹,寻找默丹是一件极没有意义的事,他不惜无缘无故地在血泊里滚过几趟,也不过是为了暂时忘掉另外一些事情罢了。
但其实这样的做法也并非常态,之前的那些时光他也不过是漫无目地漂着,大概也没怎么想过关于“意义”之类的东西,可到了现在,终于意识到了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其实也不是说北域就有多少值得深究的所谓“意义”,比起南域,那里多出来的不过是更加明显与浓烈的敌意而已,如果非要深究一番,大抵也只是多出一座雾山罢了。更加可悲的是,关于那座山的牵绊,基本上已经散去了七七八八,现在去,也就剩下一座空山。
比残忍的现实更锋利的是柔和温润的回忆。
摇一摇头甩掉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紧了紧裹在刀刃上的白布。朴刀一向是无鞘兵器,但凡拿在手里就已经是做好了开战的准备,以前身在北域的绝大部分时光里这一向是个优势,便于威慑,也便于屠戮。但现在他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一种诅咒,无法示弱,更无法示好,像她那样身具天目能直接看到心的人实在太少,于是他便永远无法从那场血雨中挣脱出来。
他一直无法理解,“天目”这种技术是般若的不传之秘,楚寒烟会,其他般若部众也应该会,但为什么十七年前他们依旧要杀向自己呢?以他们的目力也会被那些故老相传的谣言蛊惑吗?还是说她也相信那些世人肯定过的假象,只不过因为自己救过她的命,她不想跟着俗世一起落井下石罢了?
想不通。分不清。而且这些事……也没有意义。
他的身上还是那件亘古不变的黑色衣袍,大概是洗过太多遍已经有些发灰了,虽然很干净,但看上去依旧是给整个人带上了一种破旧衰败的感觉。在山水都显得轻柔的南域,这种破败分外的格格不入。
不过他也顾不得这些了,反正接下来要去的这个地方也不在乎这些末微的小事。
“你怎么来了?都多久了,啧啧啧……”
他有些看不懂对方的态度,更加听不懂对方的话语。听上去就好像稔熟的老友多年后意外重逢,对方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再看那先是有些惊讶旋即又笑起来的面容,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再正常不过。但唯一不对的是:自己不认识她。
客观而言,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虽然找不出在面对楚寒烟时的那种心神宁静的舒适感,但不得不说确实是很精致的一张脸。但这张脸,他没见过。
陌生人,就像之前见过的太多人一样。
“怎么,不认识了?要不我帮帮你?你还记不记得在……”
不信。不信。不能相信。几乎是本能的怀疑一点点蔓上他的心头,甚至要生出刺来。
“你是谁?”他还是选择了最直接有效也是最愚蠢不堪的说法。
然后他经历了预料之中的一段颇为漫长的冷场。
……
“哦,原来是失忆了么?”
“我的记忆只到十七年前。”
“好吧,这个剧情是挺狗血的,是不是接着还有车祸和绝症……”
“也有人用攻城车撞我,不过那些人都已经死了;我的体质很好,受过伤,但没生过病。”
于是又是一段更漫长的冷场。
……
“左衡七,你到底会不会聊天!”那少女很顺利地被他用短短三句话逼出了真火。
“你知道我的名字?”
“啊呀呀,北域三凶之首啊,好大的名气啊,我怎么会不知道。”
“可直到现在也没人认出我来。”
“那是因为他们只听过名,没见过人。”
“也就是说我们以前见过?”
“废话!当然见过,要不然我怎么认出你的!”
“那……”他露出些许沉吟之色。她也不由得开始屏住了呼吸。
“你是谁?”
“砰”
……
“你这人脾气好怪,你告诉我名字就好了嘛。”左衡七重新站起来,拍了拍胸口的鞋印,露出很迷茫不解的神色后缓缓坐下。
“行……你行……你真行!”
“额?”
“我叫聆夜,你这次给我最好记清楚了,要是下次再跟我说失忆,我就直接帮你做开颅手术了!”名字叫聆夜的这位在发泄了一通之后,再看到左衡七一头雾水的表情,怒气非但丝毫未减,反而越加无法抑制了起来。
“好吧,聆……夜,真拗口,诶?别动手,我现在也做不到完全抑制住自己的条件反射,额,我不是在示威……我刚才真的是在好好提问啊,你们怎么总是……喂,躲远……点?没事吧?唉,我都说了条件反射啊,你先别动,我身上也带着点药。好好好,我不过去,你自己弄……唉,怎么都这么不小心,额,我不说话了。”
……
聆夜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伤口,同时也哭笑不得地看着门口正手足无措、张口结舌的左衡七,所幸他已经能够收放自如,而且刀上裹了两层棉布,刀刚挥出一个很小的角度就生生地止住了来势。虽然因为速度太快带起的刀芒仍旧擦伤了她的左臂,但伤口很浅,只能算是小伤。说起来真正受伤的其实是左衡七,如此生硬地停下已经成形的攻势,多半会造成不轻的挫伤,不过现在看上去他只是在郁闷为什么自己不听他的不要动手,然后就直接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行了,行了,不管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也不管你现在信不信,你只需要知道,我叫聆夜,是你有数的几个朋友之一,这么说够直白了吧,能听懂了吧?别再问我这种‘你是谁’的低级问题了好不?话说你是不是也不记得他们几……”
然后,她止住了话头,再然后,她看到了来南域十几年以来见过的最令人发指的一幕:
那个人,流泪了……
“朋,朋……朋友……之一?”这声音不是哭腔,但确实带着一丝颤抖。
呵,原来,墨羯这种东西也有朋友么……
……
“这么说,你是打算用传送阵直接回北域?还你的眼睛真的不要紧?”
“嗯,没事,可能是太久没有哭过,身体一时不适应,这个不是伤病,而且不影响视力,嗯,就是有点儿局部红肿……”
聆夜继续以一种异常无奈地表情看着面前这个人不知所谓地啰啰嗦嗦,第一次见一个男人可以面无表情、持续不断地哭两个时辰,而且没有任何声音,而且居然没有脱水……亲眼看着一个快刀手哭得变成个“兔眼迷离”,她第一次有些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话说你不是失忆了么?怎么找到我这儿的?”
“我找人问的,岫玉最便宜的相位师,然后就到这儿了……我不是那个意思,额,抱歉,刚才太激动现在还没缓过……好好好……”
“铛——”
“砰砰砰”
“噗噗噗”
这一次左衡七干脆把朴刀直接扔在一边,于是聆夜很顺利地留下四五个鞋印后开始端起茶杯来猛灌,过了一会儿终于平复下来。
“真不知道就你这种说话方式这十几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人家一人一脚也踩死你了吧。”
“因为他们事后都死了。”这一句说得合情合理,思路清晰,逻辑通顺。
“噗——”然而聆夜直接用半杯茶喷了他一脸。
“我刚才就不该留手,干脆为民除害了多好。”
……
“什么时候可以结阵?我准备赶在年底前回北域。”
“七天后吧,着什么急,等几天吧,正好我也准备回北域了。”
“也好,这里的地址我记住了,你上午走还是下午,我到时候直接去传送阵。”
“别走了,这儿空房多得是。你挑一间住就是了,不过后面这老院子我接手以来就没怎么收拾过,你得自己来……”
“可以吗?我还是第一次在朋友家里住。”
“第一次?怎么,这十几年没有去朋友家里串过门?”
“没有。”
“额,不是吧,那他们也没去你家找过你?”
“我没有家。”
“……”
“然后,朋友只有一个,也没有什么所谓的‘们’。”
“……”
“你是拍苦情剧出身的么!我怎么听这情节这么腻呢?”聆夜似乎有些生气了。
左衡七只好无奈地笑一笑,再笑一笑,直到止住笑接着叹出一口气来。
“那么,那‘一个朋友’是男是女啊?多大年纪?”
“女,然后看起来应该和你差不多年纪吧。”
“喔——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只交一个朋友了,呵呵,没有了记忆,就连你这样的人也能变得纯情么……现在发展到哪一步了?哈哈哈哈……”聆夜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时乐不可支。
“两个月前刚刚绝交。”
“啊?你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了?”
“嗯……认识她之前大概三四年的时候,我灭了她的师门,然后救了她两次,然后死了一次,额,当然没死透,要不然你怎么能见到我……再然后么,就绝交了。嗯,就这么多。”
聆夜一时间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假如这是一个剧本,根据它离奇、混乱以及不可理喻的程度,那编剧应当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