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重关外的地域,终年浸没在西风的肆虐里,风里裹挟的黄沙时多时少,但风向却是从未改变过,没有人可以解释这一点,因为,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又或者说几乎所有都人都已经忘记了这微不足道的异常,神墟的诡异由来已久,历经几万年岁月的冲刷,人们对于诡异本身的为数不多的警惕已经渐渐消磨殆尽。即便是在玄重关驻守的一代代门侯,在日复一日的守望中,也就渐渐将这或许是至关重要的异变当做了常识。再诡怪的物事,假若你看了六十年甚至更久,最后也只剩索然无味罢了。
但有人说过:凡事总会有例外,这里姑且不论说出这句无用话的人是谁,而这个“例外”确是在这永无止息的西风里,顺着所谓的“宿命”亦步亦趋地走着。
其实用“亦步亦趋”这种“为了讨好而追随”的说法并不确切,因为没有人可以讨好宿命,而走出了玄重关,似乎也就与“宿命”这种板上钉钉的东西无缘了罢。又或者说,摇摆不定的未知才是“宿命”的本质?但这种毫无收益可言的思辨于现在的情形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比起这个,眼下的问题显然要迫切得多:
有水吗?
“大叔,你有水吗?”
这是他出来一周之后听到的第一个除了他自言自语之外的句子,但仅此一句话,几乎就要把他逼入抓狂的境地:他没有水,但他由于一些原因并不会因此死亡,甚至还可以面色如常地在沙地里疾驰,但,面前这女孩子不是他,没有水,但凡是个正常人都活不下去。
纵使暗言师有无数种手段,但人到底欺骗不了自己的本能,口渴时暗示自己已经喝到了水是没用的,也许在某个久远的时代这荒谬的方法行得通,但在最近这七万年里,显然是无稽之谈。
因而神墟的两场祭祀就显得万分重要,即使是迷信,但只要能生效,在这诡异的世界里又有什么是行不通的呢?
但这里是玄重关外,没有什么南域北域,也就谈不上什么天祭、什么风祀。即便他与般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到底不是祭酒,更主持不了什么仪式,即使能,现在也没有那些时间来准备。这女孩虽然眼睛水汪汪的,但就那副严重脱水的身体而言,这也于事无补。
也许他应该拂袖而去,毕竟他有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但他现在不想走,他觉得这女孩的眼神有些眼熟,又或者是当下这情景有些眼熟,似乎在之前的岁月里他曾真的拂袖而去,而最后也终于造成了万劫不复的后果。他不想重蹈覆辙,哪怕只是假想中的。
“好了,你先别说话,我想想办法……”
他的身形动了起来,在这附近一里方圆的范围里兜兜转转,他不敢走得太远,生怕再回来时这里只剩下沙尘。可这里是沙漠,方圆一百三十里都是沙漠,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因为这片沙漠的面积就是他亲自丈量出来的。
这样的地界怎么可能会有水?甚至于,这种地界怎么可能会有人?以上这些疑问一概被他抛在脑后,他已经在兜兜转转里渐渐陷入癫狂,宿命一样的癫狂。
“水,水,水……哪里,哪里会有,水?”
他开始咆哮,甚至渐渐演化成嘶吼,但这于事无补,他回头看看躺在沙地上的奄奄一息的人,转身又陷入进一步的癫狂,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没有人,没有人叫醒他,没有人把他拉出这通向绝望的漩涡。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至少现在这样的他无能为力。
“既然今天已经无可挽救,那这万劫不复的明天也一并舍弃了罢,至少,回到昨天,回到……”伴随着梦呓般的呢喃,他伸手摸向身后的铁匣,那原本漆黑一片的铁匣,随着他的动作渐渐显现出流动的红光,赤如鲜血。
“至少,至少回到……”他闭上了虎目,硬朗的脸上渐渐有青筋暴起,仿佛在迎接末日。好像这铁匣里装的东西,就是末日。
……
“原点么?”
他的面色平静下来,铁匣上的血纹也逐渐褪去,他收回了手,最终把紧闭了许久的双眼缓缓睁开。这里,依旧是黄沙滚滚的荒漠,但在这荒漠上伫立的,只有他一个人,那个女孩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如同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真是一场好梦啊。”他渐渐笑出声来,笑声与风沙搅在一起,过分的苍凉。
……
“这么说来,我是扰人清梦了么?”淡漠的声音在沙漠里飘飘荡荡的传开来,宛若天音灌耳,然而这说话的人,却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那人突兀地出现,毫无征兆可言。
“呵,这次的幻象变得有点意思了啊,算是‘它们’的恶趣味么?”樊湮城的眼神变得十分危险,十指不规则地律动起来。他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个人和之前见到的一样,是被捏造出来的幻象,他的感知力在七万年前甚至是更久远的年代都是盖世的,几乎没有人可以欺骗他的感知而无声无息地出现。而那人却极其突兀地出现在他身边,那么这个人就大概率是一种被捏造出的特殊的幻相
现在,他在等待一个契机,他需要一个动手的理由,只要那幻象再模仿着前人说出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他蓄积了许久的怒火就会将那残影烧成虚无。
但那人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两道身影僵持起来,一个面色阴沉如水,另一个则面无表情。
“管你是什么,亵渎故人都是死罪!”樊湮城终于按耐不住,双手齐动,方圆十里的黄沙都翻滚起来,最终幻化成数百头巨兽,直向那人冲将过去。
“已经变成惊弓之鸟了么。”那人以一种陈述的口吻说出这样一个问句。
“还敢招摇撞骗?”他操纵的那些黄沙聚成的巨兽嘶吼起来,以更加迅猛的声势围杀那人。
“颠。”那人嗔出一个字来,声音很低,却显得十分有力。
兽群突然混乱起来,巨兽们不再冲向同一方向,而是开始互相践踏。
“散。”那人又是一声暴喝,巨兽的身体开始溃散。
“乱。”最后一个字落下,巨兽消弭,数以亿计的黄沙散落而下。
西风吹过,显露出被那落下的黄沙遮掩住的,在那黑袍人脚下绵延数十里的阵图。
“樊湮城,你就这么确信我已经死了吗?”那人一成不变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现在这副样子,也能算活着么?”看着那壮阔的阵图,樊湮城露出讥讽的笑容。
“七万年了,都一样。”那人面无愠色,只是不悲不喜地说着。
“别拿你和我相提并论,这么多年里的是是非非,我都清清楚楚地记着,作为见证者,我问心无愧。而你,做了事就逃向一边,你不过是个只知逃避的懦夫。”
“逃避?呵,随你怎么说吧……”
“贤者们用命搏来的希望,就因为你的逃避而成了笑话!”
“如果没有我,你们的所谓希望本就是笑话。”
气氛渐渐凝固下来。他无法接受那人的说辞,但他无从辩驳,因为这就是事实,即使听起来总觉得有些荒谬不堪。
“‘缺位’失守了。”
“嗯。”
“‘葬’也没了。”
“嗯。”
“般若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嗯。”
“你就不发表什么意见?”
“意料之中。”
“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无需挽回。”
“就因为他们不是你的盟友?”
“我没有盟友。”
“那,你今天找我干什么?”
“不是我找你,我一直在这里,而你恰好也到了这里。”
“你真的很无聊。”
“不用你提醒我。”
……
“最初的那些人还剩下多少?”
“不超过十个,而且这还是算上你之后。”樊湮城说道。
“时间是很可怕的东西,即便是那种仇恨,在时间面前都显得不值一提。”
“你想说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一心想要复原,比起那个由一块破石头裁决是非的樊笼,现在这片废墟似乎还要惬意些。”
“我们已经知道了毁掉黑石的方法,那便不再是樊笼。”
“神也许最后会成为老旧的词汇,但总会有些人站在高处制定规则。所以,人迹所至,皆是樊笼。”
“你这说法太过绝望。”
“随你怎么说。般若和代理组里的其他组织不同,最早观天的那帮人已经彻底死去,也许他们是你们中信仰最坚定的,但这信仰在那种勉强的传承中不是面目全非也淡化得差不多了。所以……”
“所以?”
“他们会对我出手,所以我不会留手。”
“他们为什么杀你?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你确实给了我们翻盘的可能。”
“我给了你们翻盘的可能,但在他们眼中,这不是翻盘,而是毁灭。他们毕竟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再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但我要提醒你,他们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但却是一代人。我们看似年迈,但其实不是,毕竟这里的时间是虚假的。他们也不是这片废墟的造物,他们不过是在你发疯和我们盯着看的时候选择了闭眼而已。”
“他们想死得瞑目,那我就让他们再瞑目一次。”
那人说到这里,终于渗出了火气,提起插在阵眼的刀,转身离去。
“真的是,疯子一个。”樊湮城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怔怔地吐出一句语气复杂的话来。他看了一眼北面,只有望不到尽头的荒芜。这是太过悲凉的景色,尤其是当这景象里揉进了过往,这份悲凉就愈发不可收拾起来。他只看一眼,就确认了这一次出关需要确认的所有事情,于是他起身又朝着玄重关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