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你……您,怎么,可能……”守关的门侯脱臼般地张开嘴,断断续续地不知在吵嚷什么。他看到那人从必死之地归来,于是他坚信自己看到的是鬼。
“我从没有出去过,所以谈不上回来。”
“什么没出去过,我明明给你打开了门,你还通报过姓名……”门侯有些疑惑地说着。
“那,你说,我叫什么?”
“你叫,你叫……”门侯的脸颊开始渗出汗水,他突然忘却了那个名字,毫无征兆地,如同一幅完整无缺的画被凭空抹去了什么,但看上去竟然依旧完整,于是观画的人渐渐被这画完整的图景吸引,最后便忘记了被抹去的究竟是什么。
“你不知道我是谁,因为我从没有出去过,也就没有向你通报过姓名。”
“那你怎么会从门外进来?”门侯终于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忙问出来。
“我没有出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我确实已经在这里了,我从何处来到这里是你曾经的记忆,我站在关内却是你现在也可以确认的事实。记忆,极不稳定,难以作为凭据,你不应该以此判定我出去过。”
“我出现在这里是必然之果,我本就在关内是真实之因,从关外回来是虚无之因,虚无与真实无法匹配,无法构成因果链条,‘我从关外归来’这一事实无法成立。我本就在这里,你无需在这里问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来浪费你我共同的时间。回去吧,你今天还没有做祈祷,你的真主会归罪于你。”
樊湮城缓缓向城中走去,不再回头。他知道那门侯现在正向他惯常用来打瞌睡消磨时光的屋子走去。他刚才说的话自然是假的,但他使用了暗纹,在那门侯眼里,这些颠三倒四的话变成了既定事实:他从关外回来,但他从未出去。
这当然很荒谬,但这神墟本就是个荒谬之地,身为实力强大的爵,他只是将这荒谬显现得更加生动些,于是那实力只到末卒的门侯就只能接受。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这门侯还会携带着这些支离破碎的荒谬度过他生命中接下来的一个个十年。
这是实力高强的暗言师的一种标志,过分强大的“存在”让即时生效的暗纹生出了延时的效果,这种现象一般被称为“余音”,无数暗言师对着法典吟唱一生都无法留下哪怕一丝余音。而他却信手而为。
他的脸上没有欺骗得逞之后的惶恐与窃喜,因为这的确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而他现在要去做的,却不是诈骗这等过于轻松而毫无成就感的小事——至少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小事——他要去找一些人,或者杀一些人。又或者,杀很多人。
……
般若,北域最古老的宗门,也是神墟中最隐秘的几处存在,世人皆知有般若,却鲜有人知道般若到底在哪里。但神奇的是,每十年都会有人收到来自这神秘之地的感召,并在一通注定好的误打误撞中找到般若山门,成为其中一员。
但关于般若的位置依旧只有“北域某地”这一种十分模糊的说法,因为见到过般若的人,便不再属于世俗,关于般若的一切隐秘都从此雪藏。般若没有控制人思想的暗纹,记载般若秘密的那些石板上也没有施加什么奇怪的暗纹让人从此无法将这些公之于众,但所有看到过这些秘密的人都选择了缄口不言。这些隐晦文字记录的过往里带着太多的血泪,以至于完全无法与人言说。
这是一个不可言说之地,自当与世隔绝。
新历一一七五年,这里迎来了少有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看来他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樊湮城站在大厅中央,看着坐在御座上的一众般若高层,喃喃自语。
“若论主客,我才是这里的主人,看在我的兄弟姐妹们为了有这么一处地方赌上的性命,我没有计较你们鸠占鹊巢,你们却要说我是不速之客?怎么,当真给几分颜色就要开染坊了?”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很高,却震得大厅开始颤抖。
他只是一个爵,但他的战力却与十二王相差无几,甚至还隐隐高出几分。他能够在暗言师的禁地聚土成兽,自然也能抬手让这看似坚不可摧的般若殿化为烟尘。
但他没有动手,至少暂时没有,这座宫殿存留着他最珍贵的回忆,所以他需要一个理由让他相信现在这些人与这座宫殿与他的那些记忆已经再无瓜葛。只有那样,他才会动手,才会让这一切化为乌有。
这些年里,他已经见过太多生死,但他的心境还是没有变得如当年那司狱一样灰暗,他的眼尚未冷彻,所以他仍然存留着希望,他不相信自己的挚友所托非人,他相信在这不见天日的暗殿一定可以看到他想象中的曙光。
……
荒芜的土地上曾花开一片,而现在这里已经成为死地。
但问题在于你是否相信。
你信或者不信,这里都是一片焚烧殆尽的土地。
但假若你相信,这里会重新被雨水浸润,被阳光滋养。
只要你肯相信,这里终将会重新开出野花一片。
——第七贤《默示录·序·福音》
……
那些人不断地窃窃私语,眼神在大厅中央那个人身上盘桓,仿佛在计算着彼此实力的差距以及动手的成功率。但没有人与他对话,他们是高层,但不是最高的那人,以现在的辈分来计算,他们中没有一个有资格与他对话,先前有人不清楚这一点,但那些人没有因此而开口,他们选择了动手,然后他们再没有机会开口。于是这些高层更加不能开口。
但高层中最高的人,勉强能与樊湮城对话的人,不在这里,于是场面很僵。
“就算你们的大祭酒不在,也好歹站出一个人来给出个交代。就算你们不是当年那些人,但你们怎么也算是他们选定的后人,拿出些气魄来,不要逼我清理门户!”他已经活过了太多时间,所以他并不急。但那些人不同,他们会急,并会因此做出一些本不会做的事情,这会让他所期待的曙光从此消失。所以他要开口,他要把这座阴暗宫殿里的光从那些陈旧的御座中挤出来。
那些人开始更加密集的私语,眼神渐渐变得决绝与冰冷,但却看不到杀机。他们没有与樊湮城对峙的气魄,更加没有灭杀这位先辈的气魄,所以他们能拿出来的只有壮士断腕的算计。
壮士断腕,若是放在一个人身上自然是大气魄,但放在一个群体中就只是算计,尤其是筹划断腕与被当做手腕断掉的是两拨人的时候,这种算计就显得更加卑劣。
但他们的效率确实很高,最终,他们寒冷的眼神投向同一个方向,那里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声响,但确实有一个人坐在那里。那个人迎向众人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走下高台,走向大厅中央。
那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但脸上的平静却模糊了她的年龄,即使是御座上那些活了几百岁的老人,也不曾拥有这样的从容。
樊湮城看着缓步走来的人,眼神逐渐明亮起来,他终于快要确定,他所期待的光芒是存在的,同时他也终于可以确定,玄重关外那人的话不是戏言。对于这样一群习惯于“壮士断腕”的人,像左衡七那种经历过众叛亲离的独夫,怎么可能会留手。但这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他可以确定般若已经失去了曾经的意义,那么这些人的死活就与他无关。
在这个虚假的长夜,生命是很廉价的东西。尽管一些人被前人委以重任,从此变得与前人的伟业有了丝丝缕缕的联系,但他们终究不是前人,他们只是甘于在深夜被唤醒,远没有那些敢于在深夜疾行的勇者所具有的气魄。所以这些人的生命在樊湮城眼中依旧廉价,甚至不及般若主殿的砖瓦。
在他短暂的恍惚中,那少女已经走过一段不短的路程,距他也不过几步之遥。她停了下来,默默地看着他,却没有行礼。
若按照现在的算法,樊湮城已经是七万年前的古人,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后辈,她自然应当行礼,行跪拜之礼。但按照樊湮城的算法,他们不过是同辈人,这片土地上出生的先后,不过是醒来的早晚罢了。但那些高层宁可把自己的身份降低数辈,也不愿承认这片土地的虚幻。
他们承认这片土地的时间,因为这是高坐于天的神明定下的规则,而他们不敢站在神的对面。
天上的那些东西不是神,这是般若的先贤用性命换来的唯一真相。但现在端坐般若神殿的人,不愿,也不敢沾染这带血的真相。即便凭借般若的秘法活过了几百年,见过了无数生死离别,这些人也没有生出一丝无畏或是淡然。他们情愿带着真相逐渐枯朽。
但他们不该让前人的心血一并随着他们枯朽。所以他出离了愤怒。直到他看到这个少女宁静的眸。
“你现在能代表般若吗?”
“你能代表自己吗?”
“当然可以。”
“那我当然也可以。”
“哈哈哈……”樊湮城笑了起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全然没有前辈高人应有的冷酷与淡漠。“嚯,一群活了几百岁的老不死,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有胆量!”
“笑完了?”
“额……咳,咳,大概是的。”
“那么,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交代?满门抄斩么?”
“也不过分。”
“围杀你的人已经死了,这样,没有意义。”
“般若本应是一个死士的圣堂,现在这么多苟且偷生的坐在高处,这样的般若,一样没有意义。”
“罪不至死。”
“不,罪该万死。”樊湮城的瞳孔逐渐渗出几分寒意。
“我不会引颈受戮的。”她抽出了腰间的祭刀,却没有什么凄惶的神色。
“那就好,你的性命,不能折在这群懦夫手中。”
“嗯?”
“般若的天祭已经不再需要祭品,这片虚假的天空我们已经看厌了,只不过差最后一刀罢了。我们中有精通各道的高手,捉刀的却只有左衡七那个独夫。但可笑的是,他看不见这天。”
“所以?”
“他需要一双眼。但是很可惜,这里的天目都瞎了,只看得见生死,却看不见真假。”
“所幸,你的眼睛很适合他。”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她的脸。
“那,什么是独夫?”
“众叛亲离之人。人神共弃之人。我知道这对你不太公平,但看在般若那些牺牲了的前辈份上,请你试着……”
“可怜可怜他?”她接过樊湮城的话头,冷冷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于是他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去可怜一个落魄的刀手,这有些恶毒。”她眉头微蹙。
“对于他这样的人,救赎大概就像毒药。”
“那为什么还……”
“但人们不也常说是药三分毒么?再说了,只要是你配的药,就是断肠散他也会喝下去吧。”
“为什么?我和戒律院都没怎么打过交道,更别说和他。”她有些不解。进入般若的人都去见过那些般若先贤留下的石板,于是都可以找回在那边的记忆,她自然也去看过,但在她的记忆里,她与这位被放逐的司狱之间并没有交集。
“呵,他身上有不少秘密,我知道的就只有一个。”他的脸上浮现出戏谑的笑容,瞬间又用淡漠的神情遮盖了下去,但没绷住多久,他又止不住地笑了起来,终于,他强忍着捧腹大笑的冲动开口:
“他暗恋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