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奇幻暗言师
46339500000026

第26章 信徒之死

“既然只有这点儿能耐,有哪里来的胆子反水呢?”韦布云看猴戏似地看着那人疲于保命的狼狈模样,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

“他已经不是第一个了,不是所有的人看过那些石板之后都能升起与‘它们’抗争的决心。我们的仇恨其实没那么多正义感十足的成分,你得承认。”梦落撑着栏杆,没去看那主教,而是盯着雪花微微出神。

“不认可旧界的那些都已经被‘重启’,他既然留在般若,就应该是自愿走上这条绝路,哪儿有回头的道理?”

“不走到头,谁也不愿意相信那就是绝路,自然就想在半道上开条新路出来搏个希望。既然无法拒绝被卷入这场旧怨,他们就只好选择站在赢面大的一边。这么多年过去,我们的赢面已经越来越小了。”雪花在她的掌心悄然消失,却没有留下来水渍,只有点点光屑一闪而逝。

“再大的赢面也不是他们的赢面。”

“但至少可以保命,活着才有一切。”

“他们已经死了三万年,怎么就是不肯承认呢?我明明已经在《新人须知》里面写清楚了啊,怎么就是不懂呢?”他露出懊恼的神情。

“这哪里是懂不懂的问题嘛……”她有些无奈地看着韦布云,再想一想那所谓的《新人须知》,她的额头又隐隐地露出了几条黑线。

……

作为送给新人的福利,这里姑且先告诉你一个宝贵的真相。

你死了。

作为一个人,你已经死了上万年。

所以,恭喜你从今天起获得了一次重新做人的宝贵机会。

——《般若七约·新人须知》

……

“‘锁定’就要结束了。”雪势渐隐,冻住了来往大小船只的冰面上已经是裂纹密布。

“嗯,就要开始了。”梦落回应一声,挥手抖开了魂幡插在船头。她解开白色的发带,失去了束缚的黑发在风中肆意飘扬,应和着她高亢的音节,凭空生出一钟波澜壮阔的美感:

你是丑陋的

你是罪恶的

你的暴行从未停止

你的债务从未偿清

所有灵柩中的尸骸都印着你的罪证

一切墓碑上的文字都藏着你的姓名

你无权得到救赎

你将坠入那冥海深处的狱

但此间无狱

罪恶终归于血染的灵旗

我终将把这旗葬进虚无的渊

亡者畏服于我,无处遁行

……

她手中的魂幡在寒风中飘摇,看得久了,却让人觉得是其实这魂幡掀起了笑声狰狞的罡风。而她穿着素雅的襦裙,像一株野花摇曳在冷风里,教人不由得升起几分怜惜。

她身后浮现出不断变换的虚影,似人似鬼,非人非鬼。那些影子张牙舞爪,甚至隐隐从看不见的屏障里渗出些凄厉的哀嚎。但它们终究无法介入这座世界,它们被漆黑的锁链钉死,锁链的另一头被埋进那面该死的魂幡里。

她握着那魂幡,便是把这些连接着极恶的锁链攥在手中,无论它们在魂幡与世界的夹缝中怎样歇斯底里地挣扎,都无法逃脱。

它们满怀绝望,但在此刻又生出一丝病态的快感,因为这片阴暗腥臭的残界里,又要迎来新的受难者。

那被无形冰锥困住的人已经停下了动作,他的身形定在半空,四肢与心脏处的空洞已经不再流血。他被书生写下的规则活生生地钉死,照情形看倒是像极了西教经典中某位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神子。

……

老萨站在甲板上,灌了铅似地僵着身子。眼前这副图景太过离奇,他的思维在形成指令之前先一步化作混乱的碎片,容不得他做出更多的反应。

那书生箱子里有画纸无数,在空中上下穿行,自成阵势。那纸构的阵,每变动一次,江面上便传来一声轻响,那轻响越来越急,霜风也越来越紧,无形的重锤按着节奏不停地砸在他的心口。终于,风不再喧嚣,纸阵也不再运行,江面上隐去了一切声响。老萨终于看清了在江面上悬浮的那道人影,他被暗纹所捏造的无形的规则钉死在空中,逐渐稀落下来的雪中透过一缕阳光,洒在他干涸的躯体上,无比圣洁。

老萨朝着那躯壳跪下身子,目光停驻在那兜帽下苍白的脸上,不肯有片刻离开。

比起船长室那块粗劣的石料,这具躯体简直就是神迹。他激动得几乎哭出声来,但他强行止住了眼泪,因为泪水会遮住视线,会遗漏掉一些珍贵的画面:方才他已经目睹了神子代世人而死,现在,他要亲眼见到神子的复生。

谁说神明不存于世?什么道尊佛祖,都不过是你们这些愚人的臆想!神子真的存在,真主真的存在,只有我们是正确的,只有我们!

老萨在心中骄傲地重复着这些豪言壮语或是疯言疯语。

然后,铁索穿过那缕阳光,穿过那具躯体上的空洞,然后在空中拉直。

不要!不要!

老萨咆哮着,想要把那放出锁链的少女推下船去。但他什么都做不到,便是那咆哮也被压回他的喉咙,直把他呛出泪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锁链从神子的尸体中拽出一道惊慌失措的人影,然后把那扭曲的人影埋进魂幡里去。

魂使收起了幡,书生也收回了漫天的画纸,江面上洒下点点淡蓝色的光,那些光点在落入雾江之前便匆匆化为虚无。江上的冰悄无声息地化开,大小船只缓缓启航。老萨跪在甲板上,面朝主教消失的方向,犹如形似走肉,直到那两个人从他身边经过都没有改变过姿势。

“居然没有忘掉?真是奇怪的个体。”

“他的执念太重,始终不肯接受我们最后复写的事实。可他又那么弱,根本承受不了规则的冲击,所以直接开始了湮灭。”她神情复杂地看着那正在逐渐化为光屑的中年人。

他是一个普通的船长,他信奉西教教义,每日向圣主祈祷,努力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充实一些。后来,他买下了这里最大的船,并不厌其烦的向船上的乘客讲述真主的善行,希望更多的人能够认同他的信仰。直到有一天,他终于亲眼目睹了神迹。他欣喜若狂,以为找到了他心中向往的那片净土。

然而,真相是残酷的。神子不过是一个可耻的叛徒,那躯壳里只有一副扭曲而懦弱的魂。这里也不是什么净土,这里不过是一片被遗弃的废墟。

他陷入绝望,虚幻的美好把他逼进人性的死角。然而被暗纹干涉的规则要他把先前瞥见的那昙花一现的神迹也一并忘掉,于是他愤怒地反抗,用尽一切力量反抗。可他只是最低等的暗言师,作为一个末卒,他连反抗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就被规则碾成碎片,连滴血都没有留下。

这是一幕小人物的悲剧,无足轻重。空旷的影院里只有韦布云和梦落两人,凝视着这一幕戏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