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震动不是船与船对撞的结果,大船只是突兀地停下,并没有出现侧翻的势头。船舱里的人们听到船长通告的消息,纷纷坐回座位或是躺回床上,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只要船不沉,一切都是小事。
人的主观诉求有就是这样低得离谱,因为在一些东西面前,你实在无法奢求更多。
只带了些行李,那便只图个一路平安。
带着根铁铸的长竿,便要逼停一条大船,甚至还要从那船上把一些人拍进江里。
人的主观诉求有时就是这样高得吓人,因为有些东西攥在手里,你便由不得要图谋更多。
大船前停着一只小舟,舟上的人穿着一身西教主教常穿的长袍,把整张脸都藏进兜帽下的阴影中去。他手中那根或许有三十丈长的铁竿抵在大船船首,也不见他的手如何用力,便硬生生地止住了船的来势。
韦布云和梦落刚刚走到船头就看到了那主教。梦落盯着那竿上繁复晦涩的纹路看了一会儿,眉头一皱,说:“这是岚城的铁。”
“当然,只有圣城的圣物,才能冲破你们这些邪祟的壁垒,才能让我主的光重现于世。”那主教没有如一般剧本所写的那样,摘下兜帽,然后露出英武或是恐怖的脸孔,他只是盯着铁竿,平静地回话。
“虽然你是西教主教,但岚城是般若的,你既然从那里走出来,就没有理由做这些毫无道理可言的事情。”她的声音也一样平和,他们之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和谐。
“我久驻般若,就是为了找出你们忤逆真主的罪证,现在罪证已全,刑具已成,正是审判之时。”主教的声音里透着某种骄傲。
“既然做了叛徒就不要找那些自欺欺人的说法,你把一船的人截在这里,这条船随时都可能与后面看不清前路的船相撞,置旁人性命于不顾你也好意思叫我们邪祟?你们西教的人都是这般无耻么?”韦布云摆一摆手,刻薄地讥讽着主教,同时打断了她将要出口的下一句询问。
他不想让她和这个人继续交谈下去,尽管这更有利于查清真相,但他还是不想。不想便真的是不想,再实际的考量都无法抵消他此刻的愤怒。于是他决定采取更加霸烈地手段,全然不似一个文人。
“能够引出你们,莫说一船人,便是今天渡江的人全被拉入江底,也是值得的。”他没有抬头,似乎也没有听出韦布云话里话外的杀机。
“理由……”他却又像是接着刚才她的话头进行着询问。
“按照《默示录》中第三卷的观点,结合……”他兜帽下的脸露出得意的微笑,为了今天这段不过千字的论断,他几乎翻遍了祖庙里所有带文字的东西,竭力找寻着他们理论中的漏洞。今日只要将这些和盘推出,对方便会动摇,他们牢不可破的规则壁垒就会出现裂缝,他也就可以趁虚而入,进行跟深层次的破坏。
“理由充分。”书生这样说道。
他终究无法再说下去,刚才吐出的几个字都钉在空中,连同他一起被锁定在这片极小的区域内。书生悍然出手,杀意凌空。
那挡船的主教几乎在一瞬间就听懂了韦布云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杀人需要理由。
现在理由充分。
所以,但杀无妨。
这就是那人的逻辑,冰冷,直白,蛮不讲理。这书生好生霸道。虽然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真当见到了本尊,还是被这话里话外的锋锐刮得遍体鳞伤。
但现实由不得他做出更多的动作来平复激荡不易的心境。雾江上以他的小舟为中心方圆十里的地域,无论水陆都被坚冰覆盖,天空中甚至已经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这雪花里还带着北域才有的苍莽气象,这书生竟是把北域的隆冬硬生生地搬到了这永不结冰的雾江上!
他不由得心生恐怖,这种改写事实的手法实在太过可怖。虽然暗言师凭借暗纹可以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所有种类的暗纹对于时间领域都不敢过多地深入,那是绝对的禁忌,便是他在般若隐伏多年,也没有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手法。
但他到底没有被这寒气直接震住,他双手执竿奋力横扫,铁竿上的符文疯狂的闪烁起来,不时有符文黯淡下去,但很快又被他用暗纹修复。
那铁竿一直扫在空处,没有杀到韦布云近前,甚至连结成冰的江面都不曾碰到。但它却运行得异常缓慢,滞涩无比,仿佛被某些东西绊住,然后艰难地冲破封锁,随即又被绊住。
江上不停地传来冰凌断裂的声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好似被打乱了声部的圣歌。书生是编曲的作者,而那抱着块黑铁手舞足蹈的似乎就是那笨拙的歌者。
韦布云自然不介意当这作者,可那主教却渐渐无法承担这份歌者的工作。那兜帽遮住的脸上已经是汗流如瀑,便是冰冷的空气也无法阻塞汗的渗出。在他的视野里,分明已经冻实的冰层正不停地翻卷起来,流动起来,然后碎裂开来。不计其数的冰锥袭向他,节奏不齐,大小不一,但每一根都足以把他的性命交代在这条第一次结冰的江上。他的暗纹对这些冰锥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只能以最原始的办法把它们一一打碎。他越来越手忙脚乱,这根铁竿太长太重,用来伤敌自然锐不可当,可用来防守就显得捉襟见肘。
他始终想不通,这人眼见自己的铁竿拍在船上,竟然不去护着这船,反倒要杀向自己。这根竿对于他们来说也许不值得一提,可对于这江上的其他人来说便是灭顶之灾。他就不怕自己来个鱼死网破,杀向那些不相干的人?
或许是今天真主醒得有些晚,没来得及除去主教身上的霉运。倘若他再等一会儿在去砸船,一切大概都会变得不一样。可他偏偏就挑了这好色书生揩油的当口,自然会迎来那人最狠辣的报复。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抱怨时运不济。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可还是不肯停下,仍然不顾一切地挣扎。尽管死亡的结局已经写入预案,可求生的欲望还是不断的催促着他做着越来越没有意义的反抗。
起初他还留意着那些声响的意义,可到了现在,他的意识里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再活一会儿。
倘若不肯放弃生命,一切止步于口头的正义都只会是笑话。方才脚踏轻舟,一竿拍江的猛士,不过是过了一刻钟的光景,就在本能的支配下变作了可笑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