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奇幻暗言师
46339500000029

第29章 荒诞纪实(下)

那“尸体”砸到尸堆顶端时出人意料地弹了一下,然后居然双脚着地,重新站在了街上!而更加诡异的是狗剩最后一刻还是看到了那张脸。那是张文人气十足的脸,而且是那种典型的落魄文人。但是这些并不足以把张狗剩吓倒,有了之前六次的铺垫,他的神经在短时间内粗壮了无数倍,只一个活死人并不能把他吓得气都不敢出。可他分明认识那张脸,那是三年前被城西的张七乱刀砍死的那个人,当时那尸体便被扔在这里,直到烂透了都没有人去打理。

可是狗剩还感觉到更多的异常。张七杀人的事情仿佛是凭空出现在他的记忆里,没有前情,也没有后续,他之前从未记起过这一段事情。要知道像狗剩这样整日无所事事的人,最是容易翻来复去地回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一样的旧事,屠户杀人这样不寻常的戏码他不可能一次都没有想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却要突然想起来呢?

凭空出现的……被抹去的……死掉的……活着的……

他被更深层次的恐惧所笼罩,于是他开始左顾右盼,想寻个出口赶快逃离这鬼地方。

可那尸堆就横在他眼前,尸堆后面是他从未去过的破庙。他只好朝左右看去,却发现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而整条街道不知从何时起,竟然都变成了灰色!刚才他全副精力都放在眼前,居然没有注意到城中弥漫的灰色正在像雾气一样,一点点地向他这唯一还留着颜色的地方围拢。

他一时间觉得身陷重围,无处可逃,于是他只好抬看天。常言道插翅难飞,普通人却连插翅的本领都没有,就只能向天边看看,因为那里往往是最后的出路,哪怕他们没办法借这条路逃出去,但至少可以确认一下这仅存的希望。

但此刻的天际,没有希望。他只看到被房檐挡住一半的天空中悬浮着巨大的宫殿,那宫殿没有伴生霞光与惊雷,只有灰蒙蒙的死气势不可挡地向大地侵染。

他忽然觉得这幅图景也熟悉得很,许多情节就像张七杀人那件事一样,凭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只不过那次看到天空中的宫殿时,他急匆匆地闭上了眼,因为那时还有骇人的风雷。当然,不只是风雷,还有悍不畏死的猛士,还有无声无形的战歌,即使他闭着眼睛也为那战歌中的悲壮所动容。

现在没有了风雷,没有了战歌,他也终于睁开了眼,可猛士不再,他已经孤立无援。

“那时不敢睁眼,这时就要死不瞑目,这就是……报应?”

……

神墟不只有一个狗剩,除了这个连姓都没有的,还有张狗剩,李狗剩,赵狗剩……他们大都是连“吾相印”都不会的普通人,似乎一生都与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无缘。他们是这座世界的基石,无论这世界是雄奇还是诡怪,都离不开他们。他们是最廉价的,却也是最不可或缺的。

没有他们的庸碌无为,便托不起那些震古烁今的名字;没有他们的愚昧无知,便撑不起那悬在天外的宏伟神宫。他们卑微,义务一样地卑微着,像是被豢养的羔羊,只需有牧草,便可以一直低着头。为了吃到草根,他们不惜把头埋得更深,甚至跪下身去。

“它们”不停地在这牧场中播撒着虚假的草籽,他们便一直低着头,不听,不看。那些围栏外的风景他们一概不知,一来是没有兴趣,二来则是没有胆量。毫无疑问,牧羊人是数量处于绝对劣势的一方,“它们”无法同时杀死所有的羊,却可以毫不费力地杀死每一头羊。羔羊们是聪明,谁也不愿第一个去送死。于是他们像真的牲畜一样,低着头活过了几万年。甚至于他们自己都忘记了围栏的存在。世事就是这样,一步退,便步步退,一时臣服,便要世世为奴。把羔羊关住的不是玄重关那样高大的围栏,而是庸人代代相传的懦弱。

这道名曰“懦弱”的围栏,便是代理组付诸几万年的努力都无法动摇分毫。

他们没办法替世人拆去那无形的牢,世人便无法冲出去。没有围栏外的观察者,围栏内的人便无法察觉这围栏的存在,便不会向认知中不存在的地方看去,于是就更加不会有观察者。这个死循环存在一日,那些伪造的规则便无法被打破。代理组沉淀万载的仇恨就只能徒劳地燃烧,直到把整个代理组都烧成灰烬。

他们拒绝这样可笑的结局,于是他们不再热衷于拆除围栏,而是开始烧掉牧草,开始向怯懦的羔羊挥起屠刀。与其等待他们去选择新的出路,不如先断了他们的后路。

为了生存,人可以一点点地抛弃掉很多东西,金钱、地位哪怕是尊严,只要最后还剩下些东西,便可以不停的弃卒保车,弃车保帅,一直隐忍或者说苟且下去。

可当这样的世界已经无法生存,你还会苟且下去?牧场里没有了牧草,难不成还要盯着荒地一动不动?当那些被规则粉饰过的事实裸露出狰狞的本相,看到了真实的世人还会继续沉默下去?

书生黑着脸在画纸里的世界放了把火,然后把他们在纸外面世界里拥有的一切,彻底地烧成荒芜。这一天,在神墟的大地上,无数普通人生平第一次开始怀疑这片明净的苍穹。他们想那狗剩一样,亲眼见到了裸露于规则范围之外的真相。

他们带着怀疑望向天际。

他们开始质疑这片天穹的真实。

他们本是这世界的基石,现在却称为世界崩塌的根源。

他们是卑微的,没有身份,没有权力,甚至连勇气都没有。

但是,他们至少还有愤怒。众生之怒,便是神明也需正视。

于是那宫殿出现在天穹之下,像一枚印,镇压着卑微的众生。

然后众生居然就真的被镇压下去。先前看向天穹的那些人,再见到高悬于天的宫殿的一瞬间便纷纷拜倒在地,生怕再惹怒了神明。他们分明在抬头的一瞬间就已经记起了一切,却同时被那时遗留下来的恐惧所支配,当时他们像狗一样伏在地上,现在却不介意再来一次。

保持尊严会被抹去,剩下的人不会记起逝者,于是逝者的尊严也一起被主观上的遗忘而消灭。所以保持尊严这一动作对于一个主观个体而言,最终执行度始终为零,不会有丝毫收益,而且还会造成个体不可逆转的消亡。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于是他们再度拜倒那悬浮的宫殿之下。在他们拜倒的一瞬间,那宫殿在空中化作一个面目全非的模糊图案。整个画面也像被压成一张极薄的纸,没有了一丝一毫运行的痕迹。然后这张纸突兀地化成纸片四散纷飞。

……

狗剩没有姓,只有这卑贱的名。这一天,他又对着老街发呆。现在已经过了正午,人们大都吃饱了饭开始午休。他也有些困乏毕竟一上午盯着街上一成不变的景色看,很难不生出疲累的感觉来。很快,他也合上了不停打架的眼皮,然后打起了呼噜。

不一会儿,有马车不急不缓地经过他身边,那车厢“吱呀”一声打开,城主伸出双手用力一抛,然后关上了车门,朝街那头行去。街上好像传来重物砸在青石地板上的声音,可街上除了一个流浪汉和扫不尽的尘土,什么都没有。

闭上了双眼便只有漆黑一片,方才壮着胆子睁眼瞥见的一切,都只能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