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里,纸屑纷飞,无数诡怪离奇的画面在布满尘埃的空气中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纸堆成的废墟里,有一男一女隔着张木桌相对而坐,却听不到任何语言上的交流。
沉默,只有沉默。这里是被遗忘的死地,方才那自宫殿扩散来的灰色并未波及到这里,因为这里本就是死寂一片。
他们花了三万年甚至更久的时间,走遍神墟人迹所至的每一片土地,几乎丧心病狂地对一切既定事实进行着改写,只为了这些错乱而荒诞的真相与那被规则锁定的假象擦出明亮的火焰,好把这片伪造的牧场烧个通透。
没有了牧草,羔羊便无法存活,无论是怎样卑微的生命,在死亡的威逼之下大概都能散发出夺目的光彩罢。哪怕他们往昔像懦夫一样闭着双眼,甚至不惜把头也埋进沙子里,可假若性命也无法保全,他们或许也会气势汹汹地杀出围栏罢。
韦布云把这计划称为“除草”,在代理组诸多不可理喻的计划之中,这是最温和的一种,也是最彻底的一种,让他们自己醒转过来,总好过去赶,去打,去杀……
最终,这把火确实烧了起来,那日整个神墟都陷入了规则的乱流之中,平日被隐藏在神墟规则内部的核心运算法则都裸露在世人面前。人们第一次察觉到,那鲜美的牧草不过是“它们”所创造的幻觉。他们惊惧,惊惧之余又生出一丝愤怒,那星星点点的怒火渐渐聚焦在一起,仿佛不多时便可以星火燎原。
可那把火终究没有烧下去,“它们”只泼下一盆名为“恐惧”的冷水,便把那些跳动的火焰全数浇灭。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当年那场浩劫带给世人的恐惧。比起虚假的活着,真实的死去要更加恐怖。
他们只需要安定地活着,哪怕这份安定只是水月镜花,可只要镜不破、水不绝,谁又会去分辨真假?他们只是从事实中获得认知,从而确定自己在主观世界中的位置,却无需介入事实本身。镜花水月固然是假象,可既然那虚假的花与月能让人看着赏心悦目,又何必去苛求更多?
他们只是基石,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们就是世界本身。世界本该属于他们这个卑微的群体,可也正是因为这份卑微,没有一个个体敢站出来代表群体从而承认世界的所有权。也许在庸人的大潮里偶尔也会翻起些不羁的浪花,但过不了多久还是会消沉下去,泯然于众。世界属于众生,可在众生里谁也无法代表众生,于是这世界的主权从未掌握在终生手中,所以他们也从不关心这世界应该归属于谁。
代理组与“它们”的冲突,原本是一场关乎世界命运的战争,可由于观众的漠然与麻木,和场足以载入传说的战争却一步步降格为一场以争夺地盘为目的市井斗殴。人们对这场斗殴的结果没有丝毫兴趣,无论这世界归属于谁,在这片土地上奔走谋生的都是他们。他们曾经生起的愤怒不过是一种毫无价值的“情绪残留”,为了求生,这些残留扔了便扔了,丝毫不值得心疼。
“它们”高坐于天,周遭寂寞不堪,却分明有万千信徒相随。代理组行走人间,可他们却从来都是孤立无援。由怯懦的众生所构成的世界出奇的坚固,他们用尽全力也只是让这座世界抖了抖,“它们”只挥手一撑,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
“输了。”被遗忘的角落里响起韦布云干涩的声音。桌上还放着唯一一张没有被破坏的画,画中那狂妄的道士眼见得就要一脚踩向那被圣光笼罩的人影,可那人影并没有做出还击的姿势,而是朝着庙顶的缺口发力,似乎下一顺便要飞出庙宇,直达天外。
“意料之中罢了,你,不必,太过失落。”梦落用左手支着脸颊,一字一顿地开解着他。这向来是他对着她做的事情,那流连花丛的书生嘴上功夫十分了得,无论自己有怎样的不快,最后都会被他三言两语间逗弄得笑出声来。可现在他的脸上却只有沉凝的死气,她有些慌乱,只好笨拙地学着劝他。
“打住,我还没有沦落到需要你来安慰的地步呢。”他站起身来,轻柔地拍了拍她光洁的额头。
“其实我们也不是一点收益都没有,它们为了化解我们今天这一手,甚至放弃了对狱寺和聆夜的猎杀,所以即使我们这边失败了,他们那边的计划依然可以照常进行。”
“再说了,我们累了这么久,也的确该放个长假休息一下了。”他劝人的能力的确出神入化,哪怕劝慰的对象是自己,他也能用短短几句话就把那些淤积在自己脸上的阴霾尽数除去。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仔细打量了书生一番,确认那书生并未真正的消沉下去之后,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可是他们还在那边打生打死,我们这样……真的合适么?”想到代理组的其他人此刻正在进行的那个“清理”计划,她有些不安,再想到此时他们却要借着自己行动失败的由头开始休假,这种不安就化为深重的愧疚。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说休假就是休假,我的权限高于你,你要服从我的命令!既然是休假,那就得先找个度假的地方,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就一门心思跟着我把家造好就是了。”他的语气罕见地强硬起来,不容反驳。
她并没有被这突然棱角分明起来的话伤到,只是有些复杂地看着他拎起书箱走出这片废墟。他说要造个家。因为他们已经离家太久,无论是执笔的还是扛刀的,他们这些看似不老不死的家伙终归是要死去的,因而他们需要一个归处,即便万古成空都能在其中安然睡去的归处。
“那你可得把家修得高一点,即便到时候抢不过它们,至少也能骂一骂它们。”她动身去追那书生,她身后那堆满画纸的废墟像渐隐的雾气一样,无声无息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