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楚寒烟吹一吹勺中的汤药,有些复杂地看向身旁假寐的左衡七。
她一向认为自己对他了如指掌,身为祭酒,她自然有着一双可以看破万物的慧眼,他瞳孔后隐藏的色彩,她都能看个通透。但这一次她却是真的看不破了,武袍,与其他流派的暗言师如同本能一样使用着进化了几万年的骗术延续至今不同,他们是挥刀拼杀至今的一群人,是这诡怪世界里最超然的人,本该与这世界的扭曲毫无因果。可在她看来,他丝毫算不得超然,反而像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蠢货,什么都不肯放下。
但其实她本应该是最理解这些的。
……
——交个朋友,如何?
——可以。
——原因?
——你一无所有,所以值得怜悯。
……
在比九年之前更早的过去,同样是在这雾山,这样一段对话,本该是被他或是她认真记得。世俗惧怕与厌弃的“墨羯”,本就是这世间最最一无所有的存在,又怎么会懂得知足呢?自然会是一副什么都不肯放下的贪得无厌的模样。
“我知道你没睡,张嘴。”
“哦。”
“我说张嘴。”
“啊——”左衡七如是叫道,宛若孩童。但她未去笑他的幼稚。这层伪装实在简陋,简陋到不需“天目”都可以分辨出来的地步。
哪里会有人在孩提时分拥有这样苍老的眼神。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真是……”刚将一勺药送进左衡七口中,她突然整个人都僵了下来。
门口,正是那一行六人,还有一个,嗯……骨灰盒。
“哟,回来啦。”床榻上的左衡七十分随意地开口,仿佛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
这时已经时近傍晚,她终于起身点起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打在一群人的脸上,显出看不分明的表情来。
无风。无雷。一切如初。
所谓的喜怒哀乐,仿佛只是一片幻影。
或是一场闹剧。
“你没死?”
“你没死么?”
“你原来没死啊。”
“你居然还没死啊。”
“死的那个不是你?”
“但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以上,是归来的六个人对于当下被服侍妥当的某人说的第一句话。
“好人不长久,祸害遗千年。”
以上,是楚寒烟对于众人的疑问给出的回答。
“原来如此。”
以上,是一行人对于这个回答的回应。
“咚。”
以上,是左衡七,嗯……头盖骨砸在床沿的声音。
“你们就这么盼着我死么!”某人缓缓爬起身子,十分中气不足地抗议着。
“我让你起来了吗?”于是,某人又被按倒在床上。
“你们继续。”一群人异口同声地丢下这么一句满含戏谑的话,各自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只留下气鼓鼓地拧着旁人胳膊的寒烟,以及拧着眉头又不敢出声的左衡七。
……
寒夜。无星。
“左衡七,你到底想干什么?”门外一道带着愤恨的声音精准无误地传入左衡七耳中,时近子时,因而听着格外刺耳。看着去而复返的楚寒烟,他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浓重的浊气。
该来的,终归是逃不过的。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不过还是不要吵到旁人比较好吧。”
“既然已经布好了‘绝音’,还怕惊醒他人睡梦么?”这屋子里的十几道咒印,即便此时一片漆黑,但她拥有祭酒特有的灵觉,自然觉察得到。
“唉——”
叹息的声音随着晚风飘飘荡荡传出很远,仿佛这名为“绝音”的至强结界也已无法阻隔。
“我问过湮城了。”
“直说吧。”
“你给了他们‘寐神书’?”
“不错,只是……”
“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不存在的,我说的对不对。”
“是,确实不存在。”
他的话或许听起来依旧波澜不惊。
但她知道,这个人的手在不着痕迹地颤抖着。
“你到底给了他们什么?”
“能够单独引起十九重‘晦音’的‘暗纹’是不存在的。那只是十九个‘吾相印’联动叠加之后的产物罢了,用于放大‘存在’。类似于……某种通告吧。”
“在玩火么……”
身为祭酒的她听完这两句话之后,骤然升起一种惊骇的感觉。
在神墟,所谓的“存在”是一种需要被特别注明的东西,失去了生命意味着死亡,失去了“存在”,则意味着未曾活过。未生与已死又多少区别?也许没有,总归会被人忘却;又或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若是不曾存在,那便连被遗忘的资本都没有了。
神墟是一个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不同的是,这里的一切不遵循永远不变的客观规律与规则,即便有一些类似规律一样东西,也不过是约定俗成的常识罢了,并不稳定。
这种世界里,主观意志会直接或间接地反映在世界格局并令其改变,并且这种改变在之后的时间里会由于后人的认知而被继续加固直到成为新的常识——也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所谓的一念山河动,虽然夸张了很多,但的确反映了神墟的一部分实情。
而所谓的失去“存在”简单说就是所有人都认为某一个人没有在神墟出现过,然后这种意志反映在神墟本身,然后成为常识,成为规则,再然后这个人就完全消失了。但神墟里的物质是守恒的,即便物质总量在不断变化,但由于这是主观意志造成的结果,人们并不觉得物质变少了,然后这种看法作用于世界本身,物质又“守恒”了。
对于神墟内部的人们来说,世界的范围相对恒定,但假如有一个观察者站在离神墟足够远的地方,就会看到一个时而膨胀时而收缩但结构却相对稳定的世界。
“吾相印”是神墟通用的低等暗纹,其效用只是放大自己的“存在”,具体的表现就是旁人更加难以忘记施术者的样貌与施术者说过的话。但没有人会把这种“术”联动或是叠加,这是惯例,在神墟把自己的“存在”过度放大是危险的。
其深层原因或许旁人不了解,但她却十分清楚:
这个世界里,真的有神明。
所谓神明,便是“存在”大到人人皆知,人人皆信的个体,即便人们自己不曾觉察,但这种“他信力”在真实地积累。
就好像人被逼到一定程度的绝境时总会下意识地寄希望于神明,即使有很多无神论者,一生不入寺庙教堂,但他们至少知道“神明”,不论是当作虚无缥缈幻想还是无稽可谈的笑话,“他们知道神”已经成为既成的事实;再加上剩下的那些虔诚的教徒行僧日夜祷告,在这么一个主观世界里,“神”的“存在”几乎就已经等同于整个世界。
若是有人把自己的“存在”放大到与神明相差无几的地步,那到底谁是神?谁是人?这天地又是谁的私物?这种疑问不能出现,所以就会有天罚这种东西。
综上,联动叠加十九重“吾相印”,便是在“造神”,这是挑衅,不知死活的挑衅。
这是极度疯癫之下才会有的举动。
而所谓的“墨羯”,不外就是凶名颇盛的疯物。
……
“你还记得‘那些东西’,是吗?”
“‘它们’?呵……高悬于天的宫殿里空无一物,永存于世的讥讽经久不衰……《默示录》我们都看过的,不是么?”
突然,他的嘴角弯起一个十分诡异的弧度,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哭。但她看不到,黑夜的空气里弥漫着无法言说的妖冶。
“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目的是什么?”
毫无声息地,一柄匕首抵在他的咽喉,然而持这短匕的手却不住地颤抖着,仿佛下一刻这凶刃就会脱手坠下。
“我是什么人?你不是比我清楚吗?我做事只讲动机,不讲目的。”
“无缘无故就要搭上他们的性命?呵呵呵,好手段……”
“人终归是要死的……”
他的感知超乎常人,颈动脉被缓缓划破的痛觉,一种名为“血”的东西在皮肤上缓缓流动时的滑腻感,以及人在强忍泪水时微微颤抖的响动,他都能分外清楚地感觉到。
“收回刚才那句话。”
耳边传来带着颤抖与愤怒的低声咆哮,分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她的眼眸却偏偏可以看得清楚。一直听说眼泪是可以反光的,现在,他终于信了。
“覆水难收吧。”
“是啊,覆水难收呢。”她终于无法再强撑下去,把匕首丢在一旁,脱力似地在床边坐下。
“那些东西是真的吧。”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无从消解的疲倦。
“是啊。越是荒谬的,在这种地方就越是真实。”
“他们都不记得了对么?不然也不会在这荒山野岭待这么久。”
“嗯,那场清洗是彻底的,因为是我亲手做的。”
“那么,为什么我还记得呢?为什么只有我还记得呢?”
“这原因很可笑,你想听么?”
“我去点盏灯。”他听到她站起身时的轻微响动。
屋子里亮了起来,油灯搁在床头昏黄的灯光打在左横七的脸上,她盯着这张看不出年龄与情绪的脸,极力地想要看出些什么。
“我要做出什么表情你才会相信呢?”
“你只管说,我自会判断。”
“不过话说回来,在逼供之前你是不是给我口水先?”他的脖颈处不深不浅的刀口缓缓淌着血,但他是肉身强大的武袍,劫雷都极难将他抹去。他也许会在某天死于某些自体内发作的无解的毒,但总归不会死于失血过多。可前些日子伤得太重太急,他至今还不能动弹,所以就只能看着伤口汩汩流出的血,缓缓地染红枕头以及被褥。他有些无奈,听得她接下来的话,他更加无奈。
“犯人喝水的时候会把真话咽下去,这是你告诉我的。”她用手指轻轻拨弄着伤口,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痛苦的神色来。所谓的逼供不过是他们彼此打趣的笑话,现在却有些假戏真做的意味了。
“自作自受么……”
“快说。”她俯下身,离他更近了一些。
“好好好……篡天失败了,本来所有人都会被劫雷当场抹掉。但在最后,事情出现了转机。几万年的时间让那些东西有了程序一样的惯性。程序都会有漏洞,尽管那是一个堪称完美的程序,但当时的情况很特殊,我很走运地找到了这个逻辑漏洞。
在那些东西的认知里,死亡是不彻底的消亡,更加无法消除威胁,它们认为只有不存在的才不会威胁到他们,所以劫雷不会带来死亡只会带来湮灭。
在神墟只有被抹去痕迹才会湮灭。我的刀可以夺去神墟中任何一个人的痕迹,然后把这些痕迹存在那些锈里。我抽刀杀了他们所有人,根据它们的逻辑,我的刀可以消除它们眼中的威胁,而且这个过程是不可逆转的,我的每一刀都相当于一道劫雷,所以最终他们的死都被它们定义为湮灭。
从逻辑上讲我是我们这些人中的叛徒,那么我自然就是它们的帮手。那时的劫雷便不会劈向我,我也就能够活下来。但事实上因为我还活着,他们的存在并没有消失,而是在我这里留了一个备份。”
“等到劫雷尽散,我再次踏上神墟之后,他们也顺利地完成了重启。但对于神墟的人们来说他是不存在的,如果完全按照我记忆中的那些‘备份’来进行重启,他们会与既定事实发生矛盾,这肯定会被那些东西发现,所以我只能对这些‘备份’进行修改,改成一种神墟可以认同的存在形式。
我保留了他们在神墟近几十年的痕迹,那些关于旧界和篡天的部分就只好锁进刀锈里去。所以他们还活着,却忘掉了很多事情。”
她耐心地听完他的长篇大论,恍惚间看到他充满感怀的表情,于是又急匆匆地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来。
“我要知道的不是他们为什么不记得,是我为什么还记得。你现在可是我砧板上的鱼,懂吗?你信不信我真的开始逼供!”她卖力地做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但是这表情太假,并没有吓到左横七,反教他笑了起来。
“行行行,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你的眉毛应该立起来,光瞪眼不行的……别动手啊,我可是伤员……咳咳……”他感觉有些行气不畅,但想来是她的表情太过可爱,一时笑岔了气也不是不可能,也就没再注意,继续说了下去。
“你当时也在场。但我下不了手。”
“而且我也不知道要把你变成什么样子才对。所以你的存在是完整的,自然会记得那些。”
“你那时不动手,劫雷也会劈向我,我没道理现在还活着。”
“你教过我正法地藏。”
“那你为什么不对他们用?”
“正法地藏只能以一个人为目标,狱寺教你这套暗纹的时候应该就告诉过你。而且你是最后到场的,一直处于阵的外围,那些东西并没有注意到你,而他们是阵眼,一开始就被锁定了,即使用秘法藏起来,再现身时也会暴露的。”
“你是在感动我么?”她的眼神有些冷。
“挥刀杀向自己同袍的人不值得感动。”
“我暂且相信你的解释。但既然已经让他们忘记了那些,你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情。”
“我不甘心。”
“所以就用他们的命来实验?”
“你应该清楚,在旧界我与他们并没有太过真实的交情,在神墟我也不过是他们的计划里的一把刀罢了。我认可他们的信念,但也仅此而已。他们曾经做的本就是亡命的买卖,如果丢了命,我深表遗憾。况且最后我把雷劫引了过来,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知道真相的那些人里,一大半都被你抹去了痕迹,现在只剩下你和我。当时那些东西没有注意到我,那么,现在呢?”
“是我的疏忽。抱歉。”
这声抱歉在空气中停留了很久,终于在黎明时分才收到了回复。
“在旧界我也没和你打过什么交道,你保了我这么多次,也算仁至义尽了吧。你不用向我道歉。你的过往我之前在般若听樊湮城说过,经历过那些之后还能在为我停下手中的刀,我确实不应该要求太多。今天是我莽撞了,你先休息吧。”她的眼神和缓下来,开始四处寻找些什么。
“你在找什么?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去歇着了。”
“前些天用剩下的纱布哪去了?明明放在这里的啊。”
“找不到就算了,反正我也死不……”声音停止了下来,他突然看到了被扔在床头的那匕首。那是一把太过普通的匕首,不知是不是因为材质的关系,虽然看上去有些年头却也还没有生锈。
“这匕首是我送你的吧。”
“是啊,你好像还说小心点用别伤到自己,你说你也是,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还会玩刀伤了手?”
“呵,呵呵……哈哈哈……像我这种人,果然是人神共愤啊,哈哈哈哈……”他突然发癫似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她见过他不止一次像这样疯癫地笑过,但这一次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我求你个事情行么?”
“怎么突然就……”
“忘掉那些东西。忘掉今天发生的一切。我知道这有点难,但……”
“你干嘛突然用这种安排后事的语气。”她不由得有些嗔怒。
“我当时那么提醒你是因为,这匕首是浸过毒的。”
“我涂过的毒,向来没有解药。”
“你说得对,既然经历过那些,我就不该奢求太多。你看,报应来了吧。”
她终于停下来,转过身,只看到他闭着双眼,挂着一副诡异的笑容。
好像曼珠沙华开放在夜里一样。
据说曼珠沙华,也叫做彼岸花,或者叫做无情花。
……
没有地老天荒
无论是非善恶,万物终究归尘
尚未开始起伏的剧情草草画上句号,不知如何哭笑
悲?喜?还是说此间只剩虚妄?
在纷乱人世打马走过
身边的人世光怪陆离
或许已经无法记起,不再提及
事情仿佛因遗忘而变得分外简洁
只剩下棱角分明的骨架,刻板而冰凉
只是,你是否还记得,冰凉是一种什么触感么?
这座世界疑点重重
似乎一切合乎常理
又似乎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不可见闻的荆棘
阳光,总会有照不到的地方
而在世界诞生之前早已有了黑暗
只是,你是否还记得,黑暗是怎样一种触感么?
对,就像永远无法停止下坠的深渊
一切都不复存在
一切都因相对的抛弃加速逝去
时间,永远不会有停息的一刻
只是,你是否还记得,时光飞逝是怎样一种触感么?
不,你早已忘却
不,我从未忘却
不,你早已忘却
还记得九年前的一丝一毫么?
还是说,逝去的真实早已被你当做了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