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袍,神墟众多暗言师中的一支,不吟诵咒文,也不驱使鬼神,武袍所有安身立命的本钱都傍在自己的刀兵上,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底气。在神墟的大多数地区,处刑吏、刽子手之流大多奉万年前有名有姓的几个武袍为本行师祖,因为武袍虽然大多不混迹朝野,也不执掌刑狱,但他们行事风格却与处刑无异,极尽杀伐果决之能事。
武袍不是什么人人喊打的行当,刀兵亮在明处,总比暗处描符写咒的那帮人和善几分。当然这里用和善并不恰当,但凶暴用在武袍们身上同样不恰当,也没什么妇人用北域武袍来喝止婴儿啼哭。可凡事都有例外,比如白羊群中的黑羊,又比如武袍中的墨羯。北域三凶,墨羯一直都排在首位。
墨羯的凶名从古至今七万年,从未断绝。《荒墟摹本》中记载过无数次针对墨羯的围杀,无论何时,墨羯总被这世界所排斥。其实史书上也并未点出墨羯有什么暴行,但每一次围杀失败就是上千条性命化为血水,如此积累,便是无恶也成了大恶。
这听起来像是无中生有的儿戏,但神墟认可的是结果,既然已经存在了,便不去理会曾经是否虚无。没有人去追究第一次围杀的缘由,墨羯第一次走出尸山血海时,一切就成了定数,如果事情无法逆转,原因也就不再重要。世人只见那一袭黑袍上沾的血,没有人去分辨那血的由来。
墨羯只是一个名号,人们不信哪个人能长存万年,因而这只是个代代相传传的凶名。
他背负着代代相传传的凶名,第一次醒来便目睹了世人一脉相承的恶意。
是日,流血百里。那武袍的脸上,茫然复茫然。他不知道般若的杀意从何而起,直到走出那片血海,这也是无解之谜。但这不重要,他活着,那些人死了。其实人活着不需要苛求太多,有时候仅仅是活着,也就够了。
他今年十六岁,没有父母做伴,没有红颜为侣,更加没有好友在旁。甚至连十六岁这个概念,都是在保留下来的极为模糊的记忆里搜寻了很久才勉强得出的。对于更久远的过往,他一无所知,仿佛他十六岁之前便一直泡在那样的血泊里,直到他醒来。
自那之后的时光里,他依旧不是世人好言相待的对象,但世人不再言杀,活下来的才是正义,正义又何必去围杀。而他也就渐渐忘却了这段过往。离乱的时代,血向来极为廉价,即便浸染百里,也只是如此而已了,除却闻着气味而来的乌鸦与飞蝇,不会有人在意。
那是他记忆里第一场死斗,但这众叛亲离的感觉却分外熟悉。这本无道理,但此间发生的一切都无道理,那便不再需要道理。
据说历代的“墨羯”都是如此,一生自一场厮杀而起,也在这一场厮杀中消磨殆尽。此后的漫漫百年,只剩一场势若飘蓬的游荡。
故老相传的众多故事里,“墨羯”,就是一种被人与神背弃了的存在,诸罪归焉。
“非是天弃了我,是我弃了这天。
左衡七,你不能输给同一群懦夫两次。”
有些话毫无道理地长久回荡在心中不肯散去,因为那是一些人一生的凭依。
……
飘,在无限广远的天地,永无止息。
漂泊不是一种悲哀,至少不是悲哀的起因,所有人的一生都在路上。
在人来人往中盲目穿梭,所谓的是非善恶,一桩桩看过,也许是见得太多了,慢慢地就变得分辨不清。又或许,诸如是非善恶,本就是一种流于形式而模糊不堪的物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将受害者同迫害者一并惊走了。
救下受伤昏迷的路人,最后却弄出个东郭先生的戏码,好在他一直提着杆还未锈断的朴刀,不然说不得还要弄一个倾家荡产或是身死道消。
这便是所谓的是非善恶?
某些时候,他只觉得,罪恶并不是“墨羯”的背负,这来来往往的过客,哪个算得无辜?
但他也只得继续飘荡下去。家的方向,早已忘却,因为他从没有过家。
二十岁时他最后一次救人。那是在北域的雾山,他看到一块残缺的徽记,捡到一柄折断的拂尘,拾起一张锈掉的铁扇,摸过一个漆黑的铁匣,把这些连同一面陈旧的经幡装进泛黄的书箱埋进大山深处,然后他遇到一个不省人事的祭酒,于是一夜未眠。
这大概是第一个没有恩将仇报的人——就人们来看,对于早已被诸神背弃的“墨羯”,加以何种程度的阴谋与暗算都是不吝施为的,落井下石,也不过是人诸多本性中的一种趋向罢了——同时也是第一个不惧怕他这“墨羯”的人。
“墨羯”的凶名与恶名是妇孺皆知的,即便只是莫须有,但三人成虎,徒劳奈何。
况且般若三千门徒就躺在那里,十七宿老就躺在那里,既然已经是血流百里,便是自卫反击被诬成了血手屠戮,也是百口莫辩的事情。所谓的民众,就是些杀也杀不尽的无知看客,只要不是脱去七罪,灭却六欲,成神登仙,任你盖世豪杰,在这俗世也要尽数折杀在这些看客嘴里。
唯独是她,不信这不知是谁捏造的谎言。
唯独是她,眼中看不到仇恨与讥讽。
——交个朋友,如何?
——可以。
——原因?
——你一无所有,所以值得怜悯。
一言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他怔在原地。
他花了整整三天终于回想起怜悯的含义。
一无所有,自然就懂得珍惜。
一无所有的人珍惜着外物本就是值得怜悯的。
——他明白这一点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墨羯,便是斗羊,而这里的人们从不怜悯兽栏里的斗兽。
——他明白这一点却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而她怜悯。所以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所谓的“朋友”在他的心里,就渐渐同化成某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这个人的面容与声音,虽只见过一次,听过一遍,却被他十分真切地记住了。
但对于一生的漂泊来说,雾山的一夜,至多只算得上是脱离轨道的短短一瞬,之后的时光依旧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迹,在人世间若即若离地穿行,他仿佛已融入世俗,却又与这世俗格格不入。
其实每一个游荡天涯的人,都是在寻找某样极为重要的东西,只是时间久了连他们自己也忘却了本来的目的。
时间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在神墟,除却死于非命,每个人至少有两百年时光。
所以说,神墟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
但没有人察觉。更长久的时光。更彻底的遗忘。或者说,消亡。
对于原本就遗失了十六年或者更久记忆的左衡七而言,这种遗忘更加致命,对于已经失去太多东西的人而言,所拥有的就只有回忆,若是连回忆都没有了,那这个人的“存在”就十分虚幻了。
在神墟,所谓的“存在”是一种需要被特别注明的东西,失去了生命意味着死亡,失去了“存在”,则意味着未曾活过。未生与已死又多少区别?也许没有,总归会被人忘却;又或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若是不曾存在,那便连被遗忘的资本都没有了罢。
但他的存在并没有消散,他还拥有朋友,记忆十分深刻的唯一的朋友。那一天为何鬼使神差地去了雾山,又为何无巧不巧地碰到了她,他不知道,一切都好像被安排好一样。
仿佛诸神并没有放弃他一样。
尽管这只是任谁都看得破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