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祭台上,繁复的纹路清晰可见,隐约可以看出那些纹路在有规律地向着一些特定的方位聚集,说不清是什么寓意。这祭坛少说也是存在两万年的古物,已经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它,只有作法的程序被记载下来,以二十年为周期循环往复。
祭坛中心,一袭黑白分明的玄衣包裹着她单薄的身躯,这里本该是一千人的阵仗,但现在,祭坛之上就只有这一人,也不知是在为不久之后的天祭做准备,还是在等待某种宿命一样的结局。
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北方般若覆灭的消息会被死死地封锁在北域,过了雾江,人们却对那墨羯的暴行知之甚少。般若覆灭了十七年,而南域却在后知后觉中无谓地等待了十七年。她似乎就是上苍安排的,这场后知后觉的救主。只需她在,那些聚集在天祭台十里外低头祈祷的世人便不会因为失去信仰而陷入绝望。
江南的晚风到底也是冷的,似乎那坛上的人一直在微微的颤抖。但应该不会有人去在意这些,天祭台之外十里,无城无寨,人们只聚集在远处沉吟远眺,却不肯上前一步。于是这里似乎就真的荒无人烟,只有无数按照星位排布好的魂幡,发出些杂乱的声响。魂幡这种法器,不是祭酒的古制,那些驱使鬼魅的魂使也一样是人手一杆魂幡。因而这飘动的织锦里到底藏的是神还是鬼,大概没有人说得清楚。
一个人太久不说话是会失语的,尤其是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这显然是作为一个祭酒不能允许发生的事情,那些或晦涩或诡谲的咒文必须有声音的载体才能发挥作用。所以历来到了这个时候,这些不与外人言语的祭酒都要唱着些古老的曲。隔着十里的荒野传出去,歌声悠然婉转,似乎只是听着就洗净了一颗心。
但现在显然只会有一个人的独唱了:
天无言,地无言,举世苍茫,谁人拨断琴弦
人未眠,雁未眠,浮生飘荡,何处散尽炊烟
十月骤寒,寒彻三秋夜,捻来枯叶轻扬散
三月乍暖,暖遍十里街,采过芳菲慢做环
马蹄声起,笃笃笃,笃笃笃,不休
寒秋,唯我独守
暖冬,谁走谁留
……
歌声飘飘荡荡传出去,与来来去去的风搅在一起,交织成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毕竟只是一个人,她的声音在风里回旋得久了,便渐渐地听不真切,大概就只剩下模糊的音调。但他分明听得清楚,一字一句都如近在身边的耳语,清澈而易碎。
寒秋,唯我独守。
暖冬,谁走谁留?
他搁下日夜傍身的旧刀,靠在祭坛结实而冰冷的基石边,唱起他十七年前学来并且哼唱至今的歌来。相较那高台之上悠扬的女声,他的声音就显得分外低沉滞涩,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就突兀地应和起来,然后在风里绞得不成样子。
但他不在乎,她也不介意,仿佛都没有发现对方一样。
马蹄声起,笃笃笃,笃笃笃,不休
寒秋,唯我独守
暖冬,谁走谁留
好像只要像现在这样,就能延续到黄泉碧落,地老天荒。
……
但显而易见地,诸如“地老天荒”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这样难得静谧的时光,只不过是堪堪维持了两个月罢了。
“为什么不走呢?”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为了一段因果。”
“你不是不信因果么?墨羯?”
“现在,我信。”
“那还不如不信。”
“人大概总得信点什么吧,尤其是对于无家可归的人。”
“说的就像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无家可归似的。”
“不,现在大家都是了。”
也不去管她脸上正在浮现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只是一步踏上祭台,开始着手布置一些阵法。布阵是需要介质的,或者说绝大部分的暗纹都需要介质。而他现在用的,却不是寻常布阵用的宝玉玛瑙,而是各种乱七八糟的物事:纽扣,短剑,祭旗以及更多不知名的东西。
“你还会布阵?”
“也许。”
“那你……”
“废物利用。”
她转过头,仔细打量着这个来回奔走的人,最后只看到一种表情,面无表情。这些用来布阵的介质她大多都认得,正是十七年前般若大劫中陨落的那些祭酒的遗物。她一下子就知道了他的意图。
这些东西单个来看只是杂物,但都是陪伴了那些祭酒一生的“杂物”,祭酒一脉的手段十分玄奥,他们傍身的东西又怎会是凡俗,即便主人已经身死道消,这些东西上仍旧是或多或少沾染了他们的“存在”。只需要她自己再用一些秘法,仍旧可以营造出当年千人守阵的场面。
“你就这么当着我的面利用他们的遗物么?”
“怎么,看不下去?但这总好过你自己死吧,况且这事是我在做,不脏你的手。”
“我是般若的最后一人。”
“我知道。”
“那你为何要留我到现在?”
“这话就问的奇怪了,那些人要杀我,所以他们死了。你又没准备杀我。”
“那要是我现在准备复仇了?”
“刀我丢在你那边了。但我觉得还是熬过了天祭再说吧。现在时间还是早了些。”
这口吻就像:杯子我放在你那边了,但我觉得还是过一会儿再喝吧,现在水还是烫了些。
她分外厌烦这种口吻,洒脱得像是矫情。
…
九月十七,二十年一次的天祭日。
这是一个经过数万年精密计算的时间,二十年间集聚在天祭台上方的浓云在这一天尽数散去。在这里,就可以见到“天”真正的面貌。在平日晴空万里的时候,仰头可见的是碧蓝的青天,以及刺人双目的烈阳——即使是深冬的太阳凝神去看也一样会感到刺眼——但在这一天,映在两人眼中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就像是一张裹着某些隐秘物事的青布被撕开一个口子,无边的碧空裸露出的一角是一种与“碧蓝”这个词汇完全联系不上的画面:纯粹的黑色充当了底色,比墨更黑,深邃得如同一个黑洞,
现在分明还是白天,漆黑的天空上却突兀地悬挂着夜里才会有的两轮血月,而这并不是最离奇的事情——双月同天毕竟也是平日里每天见到的情形,现在只不过是时间错位了而已——真正的诡异是那两轮月亮都是满月,完完全全的满月。这个世界里不应该有两轮满月,它们应该永远都是互补为圆的两轮残月,应该永远都是残缺的轮转,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如同无尽的黑暗里探出的一对血色的瞳孔。
“这就是你们祭祀的所谓的‘天’么?”
“大概吧。你觉得它像什么?”
“什么都不像,现在这个世界不存在任何与它相似的东西。”
“我还以为你会说像一双眼睛。”
“苍天无眼。时辰已经到了吧,你不做些什么吗?”
“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万年里的所有天祭都只有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
“观察并且记住这片天的本相。”
“那这里二十年的凶吉呢?”
“这片天的凶吉是编写好的,只要这里看到的‘天’没有改变,这里的凶吉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这本就是一个不知被什么人编排好的循环,而般若是执行者,或是执行者之一。”
“那就是说,你们是天意的执行者了?”
“不,天上的每一颗星辰包括天本身都是神的私物,而神绝对不会允许有人窥探它的本貌。我们从不代表天意,我们不过是一群试图破译这个世界穹顶的人罢了。其实所有的祭酒最后都逃不过一死,即使不是你动手,单单一千人也扛不过天祭这一天。但只要是真正心属般若的祭酒都会选择这一条路,他们预先留下后人,通过秘法将这一天里的所见原封不动地印在后人脑中。真的是……”
楚寒烟有些疲倦地说着,她是般若最后的祭酒,即便她掌握了宗门所有的秘法,她也没有下一代祭酒可以传承了,般若终究是覆灭了,她一时间有些百无聊赖的感觉。再想一想历代都由般若保守的绝密竟要托付给一个几乎直接灭亡了般若的人,她又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天罚是具象的一种东西么?”
似乎是意料之外地,他冷不丁地问出一句话来。
“按照《默示录》的记载,确实是一种现实的存在。你突然问这个……想干什么?”
“试刀。”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即使是在岚城最老的师傅打造的祭刀上刻满般若祭文也劈不开天罚,更何况你那破铜烂铁,一会儿你运转我这些天告诉你的秘法就行了,这是正法地藏,绝对躲得过‘天’的感应。你只要用心把看到的事情记下来,你与般若的一切就从此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你们被永恒地载入史册,我就带着一世骂名以及你们那些永远无法讲述的秘密一直苟且到身入黄土时去?不太公平。”
“怎么?”
“你说要做我的朋友,是么?”
“是,说过。”
“这有些草莽。”
“你什么意思?”
她渐渐露出些不安的神色来。
“朋友还是要找些靠谱的人来做,总不能因为觉得可怜就要陪一个疯子上路。”
“不是什么人都值得怜悯,这是我几年前悟出的道理,趁着我还没开始发疯,现在与君共勉。”
他拾起那已经破旧的古刀,看着劫雷的轨迹缓缓站定,如同一尊突然疯癫起来的雕像,或是一头重新傲慢起来的斗羊。
……
“这里没有太阳,同悬于天的双月亘古轮转,万物浸没于路西法坠落的九个长夜。
这里没有鬼神,被青色遮盖的天幕里空无一物,看向天空的人们失去瞳孔与光明。
圆环外的清风终日盘旋,圆环内的荒土永不浸润。
沉默的反叛者开辟不存在的出路,天神一样的东西朗声而笑。
所有的神死于成神之前,亡者的双眸凝视焦土,大地死于凝视,升起无边业火。
佛陀与仙死于漫天业火,亡者的躯壳葬于焦土,大地已死,没有人去为此追悼。
烙印原罪的人踏上死地,聆听天际亡者的狂笑,黄昏时分一切存在皆葬于寂灭。”
——第七贤《默示录·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