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雷过后的第二天,漫天的劫雷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焦土。至于焦土上有没有生还者,没有人敢去验证。
还是在那家客栈,虽然刚刚换了老板——之前那个老板死于两个月前——但这里毕竟是存在了很多年的老铺面,即便里面的经营人变了,周遭的人还是会循着惯性到这铺子里叫上一壶酒或是一盏茶,慢悠悠地消磨掉半天或是一天的时光。
“嘿,昨天那雷,可真是……”
“嘘,收声。这些事情再提他做什么,祸从口出不知道么?”
“也是也是,只是不知那捉刀的是死是活……”
“死了吧,肯定是死了。那种劫……”
“算了,喝酒喝酒,不说这些。”
“对对对,喝酒,喝酒。小二,再来一坛阳关。”
这两人的对话,尽管已经刻意地压低了声音,但对话的内容还是被柜台正在记账的老板听得一清二楚。
“死了?呵呵,劫雷劈不死人,最多是‘劈没了’,既然还有人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所以说,哪怕是神也会无能为力么……”他的话声音更低,已经是一种“只有自己可以听到”的境界,但照他这样非凡的耳力,却也不像是会自言自语的莽撞人,反而是像在对某个人耳语。
柜台大概半人多高,以老板修长的身材也只能露出上半身来。
“有意思。”高高的柜台后轻飘飘地传出一句话来。
……
天祭台,原本就已经算作是南域的半个禁地,自那一天之后,就全然变作了禁地,以及死地。所谓的死地,就应当是寸草不生的荒凉地界,莫说一只鸟,便是一只蟑螂或是老鼠都无法生存下去。但现在,这片死地之上,却突兀地现出两道人影。
那是一男一女。女子盘坐在祭坛上,微闭双眼,像是刚刚入睡,黑白二色的玄衣不落一丝灰尘——仿佛之前那疾风骤雨以及灭世狂雷只是子虚乌有的谣言——与这灰烬一般的境地显得格格不入。在她身前五步远的地方,是那个拄着刀的男人,同样闭着双眼,然而身上的尘却如同积淀了几个世纪一样,看上去如同一座伫立了几百年的雕像,倒是像极了这片焦土。
这里的天已经恢复了原本的颜色,碧空如洗,柔和的光照在不毛之地,说不出的妖冶。
“左,左……左衡七?”她缓缓的开口,大概是由于太久没说话,这几个字说得并不流畅甚至有些晦涩的感觉。在睁开眼之前——几乎刚刚恢复意识的瞬间——她已经知道,这个叫做左衡七的人并没有在这场浩劫中陨落,那种暗红色的劫雷,倘若真正的伤到了某个人,那这个人的“存在”就会在这世间一笔勾销,不会有任何人记得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关于他的如同烙印一样的记忆,似乎就是这个人活在世上的明证。
“左衡七?左衡七?还活着吗?”
“左衡七?”她有些急了,当下就要站起,然而几天没有改变过姿势,只堪堪走了三步就猛然腿一软,再一次跌坐在祭坛上。她又挣扎着挪动了两步,指尖伸到离那雕像一般的人只有一寸的地方。
“左……”她没有说完,那雕像在她接触到他的衣摆之前的一瞬,灰飞烟灭。
……
她试着把声音压到最小:
“你与般若的一切,就算一笔勾销了吧。”
没有下文,没有答复。
“无论恩仇。”
良久,她又轻声加上这么一句。
十里方圆,寂如死地。
三轮昼夜,白驹过隙。
已经不见了楚寒烟的身影,作为这一代最后的祭酒,她终究还是选择转身离去。她没有留下来的理由,而且她作为祭酒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她需要把这骇人听闻的真相交付合适的人,也许左衡七是合适的人,但他已经同那片土地一并化作灰烬。
她需要继续一场名为宿命的远行。
而在她身后的土地上,灰烬里没有湮灭干净的人,固执地挣扎起身。
“到底还是走了。”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或者说正合我意吧。”
他抖一抖身上的灰,从这片焦土中站起。他确实在最后一刻被劫雷击中,但他并没有消失,至少精神一直保持着清醒,哪怕是自己的灰飞烟灭的那段时间,那些驳杂的空间碎片都清晰地映入脑海形成一种诡异而真实的影像。他的记忆便到此为止,再一次睁开眼时就只看到她几乎消失在远处的身影最后真正的消失不见。
他不应该活着。
然而他再次踏上这片土地。
过分真实的触感几乎在第一时间将他吓得叫出声来,但也就是这一瞬,原本某些模糊的推论变得清晰,变得不证自明。
神不会允许旁人窥探真相,因为那对于神来说是绝对的威胁,而劫雷不会允许危险继续存在。但现在劫雷没有令他完全湮灭,就只能说明:他对于神来说完全没有威胁。
什么样的存在会对神完全无害呢?神对于窥伺苍天者的戒备,在于每个人都有成为神的潜质,神的恐惧来源于可以替代自己的“未来神”。而对神无害,就只有一种解释,他永远不会有成为神的可能。
“除祛七重罪孽,摆脱六欲迷心,凌驾众生之上,孤高者尽万种手段加冕为神。
凡蝼蚁者,勿听勿看,勿言苍天,乐土远在真相之外,焦土永存沉醒之中。
谨献予万物微薄的虚幻,以及虚幻的永恒。
愿众生长眠于此,喜怒哀乐各随心愿。”
——第七贤《默示录·序·福音》
几乎所有人都被七宗罪所羁绊,也正因如此,几乎所有人也都拥有了除祛七重罪孽的可能,也就是加冕成神的可能。
然而这里用到了“几乎”。只有两种存在失去了这种“进化”或是“加冕”的可能:七罪尽去的神,或是烙印原罪的人。
他只可能是后者,也只能是后者。
“究竟是神丢了些垃圾在我身上,还是说我就是,那被丢弃的垃圾?”
“呵,也许并没有什么差别吧。”
他拔出刀来,在这片灰烬之地兜兜转转,却始终找不到方向。
直到最后他终于想起自己知道的唯一一个确切的方向,她离开时的方向。
于是他缓步向着某个方向走去。向着唯一确定的背道而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