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心碧临毕业的时候,与黎澍的误会越来越深,分手已是早晚的事。钟心碧临上飞机,还回头望了望候机大厅,希望在送行者中能看到黎澍的身影。钟心碧说,那时如果黎澍能出现,她将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来。但她失望了,黎澍根本没有出现。当时,她对黎澍恨得咬牙切齿,认为他太无情了,使她更加坚定地登上了飞机。她选择在美国的匹兹堡大学一边攻读国际商务研究生,一边在一家全美的连锁商业公司兼职。两年后,她与美国的一位华裔出版商结了婚。美国是一个讲究张扬个性的社会,钟心碧虽然在国内是一个我行我素,不受环境左右的人,初入美国,对美国的社会价值观还有着或多或少的隔膜,甚至有些拒绝。与主流意识相比,反而成为一个观念多少有些保守的人。她之所以选择一位华裔男子结婚,就是考虑在文化、心理意识上的认同感。但事与愿违,很不幸,两人对诸多问题的看法分歧竟是那么深,在多次争吵之后,不得已选择了分手。
钟心碧在匹兹堡大学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一家叫瑞恩的全球商务公司工作。先从主管做起,经过自己的奋斗,一直做到企业的部门经理。在此期间,他在一位叫杰克的美国人的追求下,在同居了一年后又结婚了。两人把家建在奥尔良州的一个小镇上,只周末开车回去相聚一次。这种周末夫妻在美国社会很流行,特别在白领阶层大行其道。
瑞恩公司要在奥尔良建立一座工厂,要钟心碧负责拿出一部企划书来,钟心碧回到了奥尔良考察,考察结束后,顺便回到了家。当她打开门后,看到杰克正搂着一位金发姑娘正在做爱。钟心碧正要走出房间的时候,杰克追出来说:“我们的婚姻结束了,我现在不爱你了。我要和杰奎琳结婚。”
钟心碧勉强笑了一下,说:“是的,一切都该结束了。但你要学会尊重别人。”
说完开上车走了。
“我的律师会通知你!”杰克在后边摊手喊道。
钟心碧说:“美国社会就是这样,合得来就住在一起,合不来就离。不存在谁死缠住谁。有时只凭心里的感觉,或许许多人说这未免太草率了。其实不然,美国人讲究的就是心灵的自由。谁也不给谁增加压力。不像咱们国家,非等伤害到体无完肤了,成了仇人了,不得不分手时才分手。马克思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所以,国人因情而自杀、杀人的多。在美国,几乎不存在这一方面的刑事案,这是由两个国家的价值观念不同的原因,所呈现的不同的结果。”
钟心碧离开奥尔良的家后,一心用在工作上,不久即由于工作成绩突出,被任命为亚太区域驻中国办事处经理。因此到了上海,父母特为她在上海淮海路附近购置了一套房产,有时她的父母度假时也来此居住。
钟心碧邀请黎澍到她的家里做客,黎澍愉快地接受了邀请。黎澍坐在钟心碧的车上,看着钟心碧娴熟的驾驶技术,不禁慨叹钟心碧的生活方式优雅。从心里的最深处涌起对钟心碧的种种回忆,更多地则是一种私心的憧憬。他忽然心有所触,原来十年来自己的追求就是在实现着一个梦,这个梦从虚幻一直连接到现实,又从没有间断过。这一发现让他吃惊不已。是啊!钟心碧仿佛就是一切草原奔涌而至的依托,是众川归海后所有感情的酝酿的渊薮,是他始终仰望着的高山之巅沐浴着金色阳光的一朵圣洁的雪莲花……呵,现在,他正与这朵美丽的雪莲花沐浴着同一束阳光。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啊!
钟心碧笑道:“你的生活方式不也是很好吗?认定一条路走下去,风也罢,雨也罢,就这样义无返顾地走到底,最后自己刨个坑把自己埋了。根据你目前的成就和你的挚诚精神,说不定,不,我坚信,也一定是,最后埋葬你的地方肯定就是一座众望所归、众生仰慕的纪念碑啊!”
两人说笑着,汽车已不知不觉拐进了繁华的淮海路。钟心碧所购置的房产就在一个叫“红枫小区”A座的二十二楼上。房间布置得非常小资,非常典雅,布艺沙发摆在客厅正中,客厅的墙上挂着两幅裸体的西洋美女油画,通体的窗帘从房顶一直垂到地板上。钟心碧打开窗户,一阵凌空而过的晚风把白色窗纱吹得飘动起来,宛如拍着手的小顽童在欢迎主人的归来。黎澍望着窗外,天黑黢黢的,疏星暗淡,而城市的远处灯火参差,一片辉煌。把寂静的夜色撕得细碎而喧哗。钟心碧打开音箱,轻柔的音乐便响起来。就像快速游走的散落的礼花,在黎澍身前身后,头上头下飘飞。黎澍没有听过这些音乐,只感到音韵是那么流畅和谐,心灵被音乐的情绪控制着,让人产生联想。
钟心碧脱了外套,把它挂在客厅一角的紫檀木衣架上。
“来,我们跳支舞吧!”钟心碧说罢,张开双方把黎澍从沙发上拽了起来。
黎澍搂着钟心碧,在屋里旋转起来。随着音乐节奏的推进,在朦胧灯光的诱惑下,两人过去相知相恋时的感情、十年相思的压抑被彻底触发出来,如春草萌动,如地火喷涌,如磁铁相吸。黎澍的心律在快速跳动,他似乎听到了怦怦的心跳的声音,像敲击的鼓,像铿锵的钹,像打击的乐,仿佛空气在鼓舞踊跃中稀薄了,呼吸也有些沉闷急促。他也听到了钟心碧重浊的喘息声,人有时是能够听到自己身体的声音的,黎澍趁脚下忙乱的一刻,抱紧了钟心碧,同时把他的嘴唇贴向她,钟心碧没有回避,似乎也在期待。当两片湿湿的嘴唇紧咬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原有的心理负担解除了。
黎澍说:“你不知我是多么爱你,十多年来我都是在苦苦寻觅,那怕只是寻觅到你的影子,对我也是多么大的慰藉!”
他想告诉她诸葛霞的故事,那就是她梦的化身,忽然感到不妥,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用舌头勾了回去。女人天生嫉妒,纵然她能够理解他的追求,都是为着她,但此时显然会破坏两人昂奋的情绪。黎澍吞咽着,只是笑望着曾经披肝沥胆相恋着的梦中人。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来找我,给我写信,《诗经》上不是说‘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那时或许太年轻了,初恋时还不懂爱情,年轻气盛,不愿低头,放不下架子。都是这不值钱的面子害了我,让我失去幸福。现在我才知道,失去的才是最宝贵的,我现在要抓住机会,我不会再放手了。”
黎澍痛悔似的抬手重重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钟心碧急忙拉住他的手,在他的脸上摩挲着。明媚的大眼睛放出无限的柔情,吐气如兰,说:“我知道你的心。”
两人激情澎湃,似乎十年的激情要在一夜间通过一条窄窄的通道倾泻而出,造成海啸似的场景。他们从地板上滚到床上,又从床上滚到地板上,吻得死去活来,似乎要一下子补偿回十几年的失散的爱情。两人的高潮一次又一次来临,就像月圆之夜的潮汐,一浪一浪地拥起又退却,拥起又退却……。
从此以后,两人白天上班,各忙各的,晚上就回到红枫小区A座二十二楼,过起了同居生活。黎澍脸上常有的忧郁的神色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工作热情陡然激发。不久,黎澍又被提拔为总编助理,成为报社的骨干成员。
黎澍完全把这里当作自己的一个家,他退掉了单位合租的单身公寓,搬到这里。他像很多上海小男人一样,替钟心碧泡上每一杯香茶,冲上她所需要的牛奶和咖啡,他像呵护宠物一样地宠着她。钟心碧也感到很满足。只是有一点遗憾,黎澍曾多次提出结婚的要求,钟心碧却推辞说:“只要两人相爱,何必在乎那一点形式呢!我们只追求自己合意的生活方式就行了。这样谁心理上也没有负担,不必陷入家庭的纠纷之中,互相伤害。我有两次婚姻的教训,多少有些畏怯,而你没有走进婚姻的围城,羡慕城里人的生活,实际上远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黎澍坚持说:“爱情的最高形式就是婚姻,相爱的人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连上帝都会来祝福的。”
钟心碧轻笑道:“你难道没有听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们只选择鲜花摒弃坟墓多好!”
这样的话题,几乎每段时间都会被提起,为此两人自然发生了争执。话不投机,家庭的氛围就有些压抑。钟心碧笑说:“看吧,两人的观念发生冲突了吧!我不希望我们再重蹈覆辙。我非常珍惜现在。”
黎澍哑然了,因为十多年前彼此之间没完没了的争吵,爱情飞走了,给他留下了无穷无尽的创伤;他不想因此而再犯同样的一次错误,聪明的人同样的错误决不会犯第二次。但钟心碧十足的前卫爱情观又使他很伤心,他何尝不珍惜现在呢,但他更想拥有未来。他十年来爱的轨迹就是寻找记忆里的钟心碧,而今找到了,却又使他苦恼。他在心里感慨道:钟心碧变了,变得有些陌生了,她虽然很爱自己,但美国式的价值观使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国人。哎,美国人的生活习惯,美国人的思维方式啊……
黎澍忽然伤感地想到,他与钟心碧虽然有过去的爱情底子做基础,但由于钟心碧彻底美国化了,她需要的是情与欲,而他则一直渴望着情与爱……
黎澍心里恨恨地暗骂道:狗日的美国,正像美国的民主不适应中国的国情一样,在中国有中国的方式,但那套冠冕堂皇的口号你又找不到可以拒绝的借口。
黎澍只能等待钟心碧慢慢适应中国的水土。
但是,还没等钟心碧按照黎澍所希望的方式慢慢适应中国水土的时候,忽然有一天,钟心碧伤感地对他说,她已奉调回美国,如果黎澍愿意的话,她可以担保黎澍移民美国。说着,她把在美国的地址电话留给了他。
“我心脏不好,开不得玩笑。”黎澍幽默道。
“这不是玩笑,是真的。”
黎澍乍听到这一消息后大为吃惊。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怎么说走就走呢?他实在舍不得她,但钟心碧的决定是那么毅然而从容,毫无商量的口气。黎澍黯然神伤,刚刚安定的生活又起变化,黎澍只能怨尤自己命运多舛,命中注定是一个忙碌的人。一时万念俱灰。钟心碧极力安慰了他一番,最后把一串钥匙交给他说:“这房子虽名义上不是你的,但等于是你的,你可以长期居住下去。屋内的家具一应俱全,你也可以随时全权处置。”
黎澍直感到手足无措,感到自己的人生特别是爱情灰暗得如同漆黑的夜晚。眼看有细微的光在头顶闪烁,待仔细寻找时,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爱的人却偏要嫁给他,所爱的人却对他的真情无动于衷。他不得不与钟心碧告别,他特意到南京路的首饰店里选择了一枚钟心碧喜欢的南非钻戒,送她到机场的时候,郑重地替她戴上。算是作为十年前的补偿吧,也蕴含着深深的悔愧。钟心碧感动得直流眼泪,她吻了吻黎澍,动情地说:“相信我们的缘分吧,黎澍!我真的很爱你。只要我们缘分未尽,我会在美国等你……”
黎澍看着飞机消失在湛蓝的云天后,很久很久,才神情萧散地踱回家来。
此后十多天,他一直徘徊在黄浦江边,有所思亦无所思。他不愿早早回到曾与钟心碧同居的爱巢。触景生情,未免伤怀。尤其是黄昏来临的时候,黎澍更加孤寂。正当他在屋里暗自嗟叹之时,门铃骤然响了。
黎澍起初一惊,又一喜,会不会是钟心碧回来了?他满怀希望地打开大门,看见三个穿着制服的人站在门口,向他出示了搜查证。黎澍惶恐。经介绍,他始明白,原来他们是滨海市检察院的,是奉命来查封这座房产的。钟心碧的父亲在市长的位置上利用手中的权利,通过工程发包、项目审批、引进资金等方式,大肆徇私舞弊,收受贿赂。并用这些资金在上海、北京、纽约购置多处房产。事发之后,钟市长利用出国考察之机潜逃了,与先期到美的钟夫人相会,便电邀钟心碧速回美国团聚。
黎澍恍然大悟,刚开始还有些怨恨钟心碧欺骗了他,亵渎了他纯正的感情,但联想到社会上的种种怪现象,社会风尚如此,人非圣贤,又焉能免俗?也就见怪不怪了。但从此多少悟出些人生真谛。由于阶级出身不同,黎澍自我奋斗有年,蓦然回首,还依然望得见原点,犹是一介布衣;而钟心碧就不一样了,她利用父辈提供的社会资源优势轻易地就出国留学了,轻易地就赚取上千万元,真是人人有命人人不一样啊!黎澍没有怨恨,也不曾失落,反而坚强了些。只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走,他不想沾钟心碧一分便宜。他清清白白地来去,守默处静,靠自己的能力吃饭。澄心慎独,不亏大节,是他固守的道德标准,他感到他是天下第一心安理得之人。
黎澍感慨万千地走了,回到了位于浦东新区的单身公寓里。
他从门前的花坛边走了一圈,苦笑着感慨说:“以前的路程都是白走,还是回到了起点。苍苍的过程横亘着的无不是记忆的忧伤啊!从失恋到失恋,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而结婚却永远是遥遥不可期的事情。”
他忽然相信了宿命,想到城隍庙去卜一卦,继而又从内心里否定了,觉得自己有此想法本身就充满滑稽可笑的趣味。他自我打气地对另一个自己说:“嗬嗬,圣贤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人生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也像是一把双刃剑,得意时莫忘形,忘形则履危;寥落时莫坠志,坠志则废弛。凡事未必都做悲观看,虽说我走了一圈又回来了,起点即是终点!但反过来说,我的终点未必就不是我更高更好的起点呀!”
黎澍随即释然一笑,胸襟即刻风定天清,烦恼乌有。
这一夜,黎澍又失眠了,但与前两次的感觉不同。他思前想后,把自己三十多年来的人生履历认真梳理了一遍,包括成功和失败,欢乐和痛苦,爱恨与情仇,真是酸甜苦辣辛,五味俱陈。而失意和懊悔又占据了他履历中最重要的几页。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发誓要调整自己的心态,包括爱情观、人生观甚至宇宙观等等哲学问题……
§§§第三节 再次堕落
黄笑闻被迫调离省委调干处,到一家水生植物研究所上班。研究所是一个业务部门,基本上都是技术人员,孤傲清高。黄笑闻与他们格格不入,单位的人员对他保持着距离,多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他又是有前科的人,一无所长,几乎是一个闲人,终日无所事事,工资与先前相比降低了许多。各种津贴都已取消,仕途上已是无望。刚开始时还乐得清闲,得过且过,混一天算一天呗。可日子一久,倍感落寞孤单。就寻思着要做个什么生意。与诸葛霞商量,诸葛霞也早有此意。诸葛霞自从黄笑闻的官司以来,几乎用尽了多年的积蓄,加之女儿上大学的各种费用,深感需要在经济上打一场翻身仗。原来黄笑闻在省委时,日常生活基本上都有专人安排,平日里也有这单位那单位馈赠的消费券、礼品券什么的,日用不愁。现在一下子要面临生活的选择,不得不亲力亲为。黄笑闻摆了事实之后,诸葛霞感喟道:“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挣钱才是硬道理。过去从未感到过金钱的压力,工资几乎不动,而今每个月的工资每个月用完,跨入了‘月光一族’,不做点生意根本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