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盐枭,合而为一,声势更加浩大,他们公然拒抗官兵,清除异己,寻仇报复,杀人放火,闹得地方上风声鹤唳,鸡犬不宁。镇江对岸七壕口一列沙滩,便是他们屠戮残杀的场地,血染黄砂,几乎无日得干。徐宝山的徒弟颜小麻子,等于他的刽子手,颜小麻子和他乃师徐宝山一样,拿杀人当做儿戏,他们可以在稠人广众中,刀刃仇家而挽之使出,使前后左右的人,蒙然一无所知。有一次乡间演戏,成千上百的乡民驻足观赏,他们在人丛中发现了仇家,挤到他的身边,双手分执两把匕首,猛一下插进仇家的左右腰只会呵呵地傻笑。这时,两名凶手一左一右,挽起那位垂死者,一直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地挤出人丛,把仇家带到偏僻无人之处,一拔双刀,鲜血溅涌,那人方始一命呜呼。而他们自夸这一手杀人术时,还说是让人死得快活哩。
徐宝山早年加入洪帮,由于他在江湖上臭名四播,结交黑道上的朋友很多,因此他在洪帮中字号响亮,远近闻名。和他同入洪帮的同山弟兄任春山,是一位屡试不售的落第秀才,为人工心计,通文墨,在洪帮中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大有梁山泊军师智多星吴用之概,洪帮弟兄都尊称他为任先生。而洪帮人山系采兄弟结义方式,大家一字并肩,彼此兄弟相称,徐宝山排行老五,是为洪帮中仅次于老大的重要位置,因此人称徐老五,五虎音近,再加上他那一股威势和狠劲,于是改口喊他徐老虎。
徐老虎凶残成性,骄恣横暴,但是他也有几桩好处,其一,他事母至孝,无论他在野性大发,斗殴杀人,只要他母亲出来一声喊,他立刻退出圈外,驯服不动。其二是他劫富济贫,常将不义之财,周济贫苦。同时他约束手下,严禁奸淫,曾有一次他率众在仙女庙行动,一同伙意图施暴事主的女儿,他便亲手把他杀掉,从此以后,徐宝山的手下便再也不敢冒犯妇女。其三是敬重斯文,尽管他对任何人都不买账,倨傲狂妄,可是一见任春山,他便执礼甚恭,百依百顺。有这几层,任春山也对他刮目相看。后来,这一文一武,洪帮中大名鼎鼎的两位人物,就合开山头,各用其名一字,叫做春宝山。
开山是洪帮的最隆重而盛大的仪式,必须经过普天下三山五岳英雄好汉的同意,而且大家到场会齐,表示当众承认,躬与其盛。开过山的洪帮人称为“山主”,山主“开山产堂,扯旗持帅”,该算帮会中地位最高的人了。
1911年,清廷因为始终无法消灭徐宝山这大股盐枭,改行羁糜之计,许以高官厚利,徐宝山就此接受了清廷的招安,出任两淮盐务缉私统领。他所率领的队伍,号称飞虎营,来了不少武艺高强之辈,在清军之中,素为一支骁勇善战的劲旅。
徐宝山以洪帮的山主投降满清,帮会人士不但引为奇耻大辱,而且把他恨之入骨。与此同时,徐宝山也自知绝不能见容于昔日弟兄,他乃利用职权,先下手为强,大批逮捕盐枭私贩、绿林旧侣,而且抓来便杀,不稍瞻询。这一来,两淮一带盐枭盗匪,为之绝述,地方秩序,恢复安宁。他的官声虽好,但却成为帮会弟兄和江湖人物的死敌,一致骂他吃里扒外,寡情绝义,洪帮把他和春宝山的这一派人,统统逐出帮去。尤其定下“提春字挖眼睛,提宝字割舌头”的严厉律法,谁敢再拿“春宝山”作招牌,立将处以“挖眼”和“割舌”的酷刑。
辛亥年九月十七日,清军江南第九镇三十五标管带,福建闽侯人林述庆,在镇江宣告起义,大胜旗兵。镇江光复以后,林述庆还在扬州徐宝山,大胜旗兵。如果他不肯归顺,倾镇江一标的军力,再加上闻风来降的南洋海军军舰十二艘,恐怕都不是飞虎营徐宝山的敌手。
于是他派私人代表李竟成,水师统领赵鸿禧,跑到扬州去下说词。其结果是镇军都督府喜出望外,徐宝山毫不迟疑地投效革命,他要求将他的部队扩编为镇军第二师,并且兼领扬州军政分府。
林述庆招降徐宝山,由李竟成代表,辛亥九月十六日中午双方签约于镇江三益栈。条件中有一项:响应革命后许以扬州盐税特别利益。于是徐宝山九月二十日发表扬州军政分府宣布独立,其中还特别强调“销盐协饷”的事——
“各都督军政府、各报鉴:扬州已于廿日宣布独立,惟两淮运司统辖销盐,产盐省份范围甚广,由总机关部以章天水为两淮盐部都督,到扬与举定盐政长方泽山筹办一切,协助军饷。”
除了特别利益,徐宝山通电反正的另一项因素,是飞虎营的统领之一,驻防南通的张镜湖,响应江苏都督程德全宣布共和,早已先一步在九月十八日,以通州总司令的名义,通电全国,宣布独立了。
徐宝山反正以后,一味扩充兵力,兼并地盘。将他的飞虎营由一旅之众,扩为镇军第二师,再建立镇军第二军。他的扬州军政分府,不旋踵间便囊括扬属各县。辛亥年九月十八日光复南京之役,徐宝山带了他的部队,参加攻城,结果是寡不敌众,吃了败仗,退到六合,由后来出任安徽都督的国民党人柏文蔚帮忙整理补充,总算没散。十月二十四日革命军攻下南京,在此以前,南京守将江防军统领张勋的部队陆续北撤,徐宝山消息灵通,他由扬州西出六合,截击张勋的辎重,被他夺到好几千石米。这便是他参加革命的战线。接着他又向南京的临时大总统府,不断地索械要饷,使孙中山先生和陆军总长黄兴,疲于应付,不胜其扰。却是因为他以高屋建瓴之势,占据长江中游,虎视京沪,尤其他所率领的部队,其基本骨干是十二圩的盐枭,多为安徽寿州一带的健儿,寿州旧属凤阳府,向为古今兵家必争之地,由于征伐频仍,自古以来,寿州兵悍英勇,天下闻名。因此自晚清到1911年,徐宝山的飞虎营和第二军,素称淮上劲旅,革命军乃不得不和他虚与委蛇,尽量敷衍。
在这种情形之下,徐宝山自来是革命党的心腹之患,辛亥光复,被他利用机会,拥兵自得,日渐坐大。二次革命,孙中山先生发动讨袁,国民党的主要地是江苏、江西、安徽与广东,而以江苏首当其冲。计划军事的时候,立即有人提出徐宝山的问题,——据说徐宝山与袁世凯有所勾结,徐宝山的次子徐浩然,在袁世凯的总统府担任侍卫武官,其实便是人质。因此,袁世凯乃派徐宝山为南下大军倪嗣冲、张勋的前哨,国民党自上海运赴安徽江西的军火火,竟被徐宝山的瓜手下袭击劫夺。这一次事件,实际上便是二次革命南北战争的导火线,当时情势,极为严重,陈英士立刻拍发密电,通知北京有所布置的党人叶夏声,请他设法,先行铲除徐宝山,以免讨袁军事遭到沉重的打击。
叶夏声,字兢生、浙江慈溪人,寄籍广州。在日本法政大学读法律的时候,加人同盟会,甚为孙中山先生倚重。1912年,他出任广一东大都督府司法长,不久当选国会议员。1912年2月,他代表广东都督胡汉民到上海,和陈英士等洽商军事,愤于袁世凯阴谋窃国帝制自为,于是自告奋勇,利用1912年陈英士、张静江、林森、陈子范等和他所组织的锄奸团名义,亲身北上,准备狙击袁世凯,殄彼元恶。陈英士壮其志,当时曾解下所佩的手枪,送给叶夏声,祝福他顺利成功。不料叶夏声的布置远不见端倪,十天后,袁世凯反倒贿买凶手,在上海北站暗杀国民党代理事长宋教仁。
徐宝山劫械事件发生,叶夏声在北京接获陈英士的密电,他懂得陈英士的用意,消灭徐宝山,既不能直接利用军事力量,唯一的办法,便是派遣志士,将他暗杀。于是,他立派广西人罗芳侯南下,协助张静江和陈子范,寻求暗杀徐老虎的方式,但是他们想来想去,仍旧无计可施。事闻于王柏龄,他因为自己是扬州人,当时正在沪军第一师改编而成的第七师任职军官,他家素为扬州士绅,地方熟悉,交游又广,尤其他参加辛亥革命,忠党爱国,胆识俱壮,他慨然地向陈英士、张静江等请缨,这一个危险而重大的任务,他也要参加一份。
王柏龄一意扫除徐宝山这个绊脚石,但是他想来想去,想不出究该如何下手,因此接连有很长一段时期,他长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杜月笙和徐福生看在眼里,闷在心头,于是,有这么一天,杜月笙忍不住地大胆探问:
“王先生,你有心事?”
深沉地叹了一口气,王柏龄说:
“不止是心事,而且是件大事!”
杜月笙心知革命党人的工作自有其秘密性,不容外人与闻。但是他想,问一下也许无妨——
“不晓得我们能不能帮忙?”
王柏龄望他一眼,报之以一声苦笑。于是杜月笙机警地就此不往下提。
又过了儿天,王柏龄忍不住了,他自动地告诉杜月笙,那日他所说的“大事”,委实太大,因为他想“做”掉徐宝山。
他以为说出这句话来,会把杜月笙吓一大跳的,哪里想到,杜月笙的反应竟是稀松平常,——实际上是杜月笙根本就不晓得徐宝山有多么厉害。因此当时他只轻飘飘地答一句:
“我给你去摸摸看。”
转弯抹角,迂回侧击,似有意若无意地到处“摸”过了,杜月笙愁眉苦脸地告诉王柏龄说:
“这件事体不容易。”
王柏龄耸肩苦笑:
“所以我说是件大事体。”
两个人交换情报,双方所获都很正确。徐宝山深知自己为帮会中人所憎恶,又形成了国民党当前的仇敌,他平时深居简出,防范严密。何况他有一身的武功,等闲之辈近不了他的身。他的卫队更是人人身手敏捷,个个武艺高强,要想行刺,不论用刀用枪,结果必是枉然。
“这些我老早就晓得了。”王柏龄紧皱眉头说:“要‘做’徐宝山,手枪和匕首都不是办法,除非是——”
“用炸弹。”杜月笙接口来得忒快。
“嗯。”王柏龄眼睛一亮,深深地点点头。
“怎么样炸他?”杜月笙很急切地追问。
于是,王柏龄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徐宝山警卫森严,他不可能接见陌生人,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间公开露面。想要炸死他,唯有一个办法。徐宝山因袭了盐商的附庸风雅,他喜欢古董字书。而黄浦滩上便有几个古董字画商人,经常到扬州去献“宝”,做一票好生意。王柏龄附耳告诉杜月笙说:如欲扑彼獠,除非如此这般。
杜月笙沉吟俄顷,忽又眉飞色舞地说:
“好,你再让我去摸摸。”
这一次,他摸出了结果,侦悉有一位姓艾的古董掮客,经常在为徐老虎搜购古董,来往于沪扬二地。他大喜过望,辗转托人跟姓艾的吃喝玩乐,而把他怎样上徐宝山的公馆,跟哪一些人联络,交货收款通常用的是什么方式,一五一十,打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连这个姓艾的也不曾见过徐宝山,徐宝山的四周,仿佛围上了铜墙铁壁,除了他家人卫士,他不相信,也不接见任何人,古董商跟他打交道,价钱开好,货色由卫士传送进去,只要徐宝山看得中意,第二天到衙门里领钱,他若不要,原件退还。
杜月笙兴冲冲地去见王柏龄,将他所获得情报,一一说明,未后他更建议地说:
“我看越是这样防得严密,越有办法可想。就不晓得炸弹怎么能够等到拿进去以后再放?”
一句话点醒了王柏龄,他回去报告,这个情报太有用了,问题只在于炸弹燃放的技术问题。“解决徐宝山小组”掌握了杜月笙所提供的线索,连日开会,反复讨论,终于决定了进行的步骤。
控制炸弹爆发时间的技术问题,“徐宝山小组”请出国民党第一位炸弹专家,四川隆昌籍的老革命同志黄复生代为设计,黄复生曾经和汪精卫在北京行刺摄政王载沣。因而名震天下。彭家珍炸良弼;杨禹昌、张先培、黄之萌等烈士谋刺袁世凯,他们所使用的炸弹,都是黄复生亲自传授而制造的。
1912年5月23日,扬州徐社宝山公馆的门房,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他求见徐宝山的某一名亲信卫士,说是住在上海的艾某,派他专程送来一只宋瓷钧窑珠砂红的花瓶,请徐大过目鉴赏。花瓶放在一只小铁箱里,另递上一枚信封,信封里装的是开箱钥匙和报价,徐大人要或不要,这陌生人说他准定明天中午来听回音。
这名卫士经常转手徐宝山和艾某之间的买卖,陌生者很正确地找到了他,铁箱、信封、钥匙和报价,以及听回音的时间,全部和往常一丝不爽。卫士很欢喜地捧着铁箱送进去;如果交易完成,他有一笔回扣好收。
卫士将铁箱捧到徐宝山的签押房,颇不凑巧,徐宝山正值公忙,他随口应一声:“放在这里好了,回头等我有空再看。”
这一等,等到了翌日上午,徐宝山终于有了空,但是他要理发,他是在签押房办公桌旁边,由他的私人理发师为他整容的。时近正午,他突然想起那个“姓艾的”中午要听回音,于是他顺手取过桌上的小铁箱,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后拆开信封,把钥匙拿出来。
正当他将钥匙插人锁孔,蓦地听见有轻微的吱吱之声,一刹眼间,箱缝里沁出一缕黑烟。徐宝山机警过人,他情知不妙,猛地把小铁箱往远处一抛;铁箱还没离手,便在空中强光一闪,发出轰然巨响,徐宝山和他的理发匠,当场被炸身亡。这是黄复生最巧妙的设计,小铁箱里满贮炸药,根本没有什么宋瓷钧窑花瓶。锁孔里装着引线,钥匙插入,触及机括,引线燃着,火药爆炸。
这就是“二次革命”中,轰动一时的徐老虎被刺事件。然而数十年却是聚讼纷坛,莫衷一是。许多人都说徐宝山是袁世凯派人炸死的,甚至有谓主事者为洪帮大哥江干廷。这一项传说肇因于章太炎为徐宝山撰的神道碑,硬指袁世凯因徐宝山不为己用,遣人将其暗杀。
5月24日徐老虎一死,6月1日,南京国民党机关被袁世凯封闭,6月9日,都督李烈钧免职,14旧广东都督胡汉民改任西藏宣抚使,30日安徽都督柏文蔚调任陕甘筹边使,袁世凯的报复手段越来越辣。终于在7月12日,李烈钧在江西湖口起义,檄讨袁世凯,二次革命全面爆发。
7月15日,黄兴到南京,宣布独立,组织讨袁军;16日,陈英士就任上海袁军总司令。
然而东南讨袁军事,由于发动过迟,联络难周,终被袁世凯一手编练的北洋军,各个击破。首先是7月下旬上海方面屡攻制造局不下而败退,断之以8月问,广东、安徽、江西、湖南先后失利,至9月1日南京失守,9月15日重庆讨袁军被川黔二军两路夹攻,熊克武、杨森仅以身兔,到这时候,军事方面业已全面失败。其中南京之役,黄兴亲临指挥,王柏龄随洪承点的第七师开赴临淮一线,抵御北军,但因冷御秋的第三师在韩庄溃败,陈之骥的第八师不战而退,洪承点前后受敌,退守南京,不久被张勋军攻陷,这一师人也就全部溃败。洪承点遁往上海,王柏龄回到扬州,住在他的岳家顾宅,四门不出,闲来无事唯有打打麻将。当时知道他身分的,只有他的堂内兄顾南超和好友杨士香、毛示苌等三人。后来因袁世凯搜捕甚急,王柏龄又避居邵伯丁文莹家,再奉密令到山东张树元师担任参谋,相机策反。1916年袁世凯洪宪称帝,居正在山东举义,和张树元师接触时,王柏龄首先率众反正;山东讨袁军失败,王柏龄为了避祸,远走云南,曾任云南讲武党教官。直至黄埔军校创办,他才回到广州,膺命出任军校教授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