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耿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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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此恨不关风与月

盛夏让人越发慵懒,蝉鸣也有几分没精打采,楚玉正在书房里习字,一大缸冰块儿散着舒爽的冷意。一个‘彧’字跃然纸上,“公主的字越来越好了!不过这个字好生复杂,我认不得。”,惟肖如同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兴致正浓的评点,顺带着给楚玉端来冰镇好的牛乳浇燕窝。

楚玉一口饮下甜汤,看向那个一笔挥就的‘彧’字,暗叹姜还是老的辣,登基大典上的‘香中出王’的好戏引得建康百姓津津乐道,纷纷认为,天命所示,真正的天子应该在湘中,呵,豫州地处湘中,幕后主使除了刘彧不作他想。被扣留近乎一月,皇叔竟然还忍得住不前来拜访。

登基大典过去已久,圣上却迟迟不让藩王们回封地,他们摸不准皇帝的意思,只好带着大批礼物拜访当今圣上最为宠信的姐姐。这些日子早已疲于应付,楚玉只明白子业不会胡来,自己能做的就是不动声色。“惟妙呢?近日多见你在我身边。”

惟肖仔细将她练笔的宣纸收好,“惟妙跟驸马去扎秋千了,公主,驸马着人做的那个秋千可漂亮了。”

门‘哗’地一声被推开了,惟妙慌慌张张碎着步子上前来,“公主,湘东王前来拜访,正和驸马说话呢。”,她脸上涂着淡粉的胭脂,看着比平日多了些娇羞,素来稳妥的人,今日还着了一身鹅黄的纱裙娇媚可人。

楚玉走到正殿时,刘彧和何戢相谈正欢,“公主。”何戢远远的看着楚玉莲步姗姗而至,撂下湘东王就上前迎接。湘东王也不起身就坐在主位上,楚玉颔首微蹲行礼,“见过皇叔。”

“玉儿何须多礼,今日本就是皇叔叨扰了。”,湘东王带来的随从都是上过战场茹毛饮血的铁汉,如高山耸立站在殿中,手捧着各式各样的礼盒。“这都是本王攻城略地得来的珍宝,尤其这只簪子可是文帝大破北魏时得来的珍宝,赏赐给了王妃,王妃特特嘱咐我给你。”,金簪工艺繁复,凤凰振翅,口中含宝,整个簪子却又出其的轻巧,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皇叔太过客气了,做客就是,哪里要这些虚礼。”

大家客客气气的顾左右而言他,殿中的气氛平静得尴尬,刘彧实则已然慌不择路,新皇将他们名不正言不顺的扣押在京城,他虽然装作稳如泰山的样子,可心里依旧拿不准小皇帝的脾性,万一,他是个昏聩之君,不顾法理直接将自己诛杀,才真的是满盘皆输。所以他只好效仿众人,亲自拜访公主府,希望自己这位侄女好好的劝劝皇帝,不要轻举妄动。

刘彧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因为常年从军的缘故皮肤黝黑,一双大眼深邃如湖,眼角有些新生的浅色皮肤彰显着他用命挣回来的赫赫战功。他自小熟读兵法更兼擅长谋算人心,猜不透摸不清的局面,就投一粒石子试试深浅。“玉儿,皇上才登基就将藩王扣留建康,不论用意,实在难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啊,我这个做皇叔的到底无妨,他那几个手足兄弟,心中究竟如何盘算,不用我说,你应当也清楚,这公主府的门槛可是都被踏破了。”

子业的打算自己并不清楚,唯有装疯卖傻应付刘彧,反正自己也是早准备进宫一探究竟的。“我惯是个只懂风花雪月的,皇叔说的家国大事玉儿也不好相问。”,何戢虽然不晓得其中关窍,也明白这等皇家的私事不能随意议论,唤小厮从酒窖里取出好酒要和湘东王推杯论盏。

一席酒喝得不咸不淡,湘东王不得不败兴而归,身边的季同跃马而上和刘彧并肩而行,他是豫州军的副将,陪刘彧几番出生入死,是他最信任的人。军中纪律严明,季同长得也是一脸的肃杀,浑身翻滚的都是如同修罗的戾气,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他俩才出府几步就忍不住询问主上:“王爷,公主不过一个妇人,为什么大家伙现在都去拜访她来试探皇上的心意?”

忽然飘起的雨丝刚好贴在刘彧的脸上,他笑着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种混着泥土的腥气和脉搏喷薄而出的血腥味儿一般无二,“先帝去世那晚含章宫的事情虽然王德手下的人瞒得不透一丝风声,但是传位诏书交由公主颁发真是前无古人,她手里定然攥着什么东西,此其一;刘子业待这个姐姐的心意深重,先帝对这个长公主宠爱非常不仅因其像极了死去的太子妃嫂嫂,还因为她聪颖过人,刘子业拿的主意极有可能询问她的意见,此其二。”

“皇上要是一直把我们困在建康,不怕豫州军横扫皇城吗?王爷手握兵权,皇上就半分不忌惮。”,季同愣是想不通那小皇帝怎么想的,在他看来这南宋的版图都是王爷用命打下来的,就算对这皇位有所念想也是理所应当。

豫州军镇守在自己的封地,这次进京他只带了三千精兵,王妃一直不甚放心,不晓得王妃和子骁是否安好,只有在想起自己最疼爱的妻儿时他才会露出最温馨的微笑,“子骁和景茹在豫州,皇上应该不敢轻举妄动,我的王妃也不是泛泛之辈。”

楚玉素来忌惮这位叔叔,如今相安无事将他送走心里也是舒了一口气,“惟妙,我们送给献妃的礼物备好了吗?”,她是打算明日借着进宫探望有孕的献妃好好跟子业说道一下最近的事情,平心而论,她觉得子业操之过急了。

“启禀公主,一切按照礼节准备好了,皇后娘娘那里奴婢也准备了一套象牙柄蜀锦飞凤帛扇。”,惟妙恭敬的将礼单呈上,楚玉也不反动,手指在帛面上滑动几个来回,终究还是清浅出声,“你素来稳妥,吩咐下去,咱们明日进宫一趟。”

献妃的身体素来孱弱,怀孕以后几乎足不出户乖乖卧床静养,豫章康长公主临行前就将她的贴身侍女云袖放在长乐宫,如此相安无事的,孩子也将近四个月大,过了最难熬的关头了。皇后之位未能落入令婉之手一直是豫章康长公主的一块心病,如今这皇长子的位置一定不能有差错。

楚玉和献妃名义上既是表亲又是妯娌,她肚子里怀的又是子业的第一个孩子,于情于理自然得亲自前去看望,只是这心里总归有些别扭。

云袖一路领着楚玉往长乐宫正殿,“娘娘,长公主前来探望。”,通禀之声响了一路,献妃抖了抖宽大的白芙蓉袖,捏着桌上的玫瑰千层酥往嘴里送,楚玉也随着云袖到了殿前,她才不慌不忙的起身迎楚玉,“不知长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她只轻轻屈腿,并不曾真心想向楚玉行礼,见她怀有身孕楚玉也不愿与她计较,况且她是姑母的独女,性子倨傲些也属正常。

楚玉坐在主位上扫视一番,这宫殿不似从前殷贵妃住时流光溢彩,反倒装潢雅致,少见金银,多是花草盆栽。殿门前一扇硕大的象牙屏风,画满了汀州香草,殿里萦绕着一股药香味,混着花草的气息说不出的好闻。子业那么宠爱献妃,她却并不奢靡,可知她也是心性高洁之人,楚玉看着桌上放着一盘快要食空的糕点,为了打破眼下的尴尬,楚玉还是忍不住搭话:“娘娘很爱吃这糕点吗?”献妃只望着楚玉,不做回应,一旁她的大宫女采桑极聪慧的打起圆场来。“因皇上素不爱食甜,这玫瑰千层酥酸甜适中,娘娘也觉得不腻味,孕后多食。”

楚玉轻啜一口茶水,思来想去好心提醒她一番:“你现在怀着身孕,我也不得不说上几句。我在宫中长大,妃嫔之间斗争激烈,一朝有孕便是众矢之的,你的喜好不要太过明显,什么东西浅尝辄止便好。”献妃闻言也是眉心一动,惊恐之色不加掩饰,“嬷嬷,带着人出去候着,本宫有事和长公主谈。”,云袖带着一众侍女往殿外退去,楚玉则唤惟妙也离开。“这殿中太过昏暗,奴婢点两盏灯。”,已近黄昏是该掌灯了,惟妙就在桌案近前的琉璃尊上点了三盏蜡烛,慢悠悠退开。

何令婉吹凉了碗里的安胎药,一口口慢慢咽下,“长公主可知道我住这宫,叫什么名头?”

“娘娘可说笑了,这是长乐宫啊!仅次于皇后娘娘坤翎宫华贵。”,何令婉听罢掩袖笑笑,孕中她不施粉黛,看着越发清丽婉媚,楚楚可怜。“长公主再猜猜,我这寝宫叫什么名字。”她这一说,楚玉也是沉默了,楚玉进来时并不曾注意,只记得原来殷贵妃住在这里时,似乎是叫撷芳阁,采撷芳华之意,可见宠爱之甚。

她复又笑,越发狂妄,没有起初眉眼安和顺遂的媚态,显得狰狞可怖,“长乐宫,怀玉阁,字字珠玑,绝不是陛下对我的绵绵情意。”楚玉倒吸一口冷气,她从没料到子业的爱意那样明目张胆,献妃是他的枕边人啊!再惊讶她也端庄的回道:“不论如何,你只消记住这里只有你这一块玉就是了。”

“我是庐江何家的女儿,你可知我放弃后位不争不抢为的是什么?我是真的心仪陛下,所以我不想他为此烦忧,我容得下不得宠的皇后,却容不得你,表姐。你我能不见则不见,那些虚礼我不会计较,皇上更舍不得计较。”,她慈爱的低下头,轻抚微微隆起的肚子。楚玉一时也觉得无地自容起来,门口的宫女轻轻叩门,献妃不曾出声她便进来,是陛下身边的惊羽,惊羽朝她们行礼后说:“启禀娘娘和长公主,皇上正派人寻长公主,说是今晚在关雎宫和长公主一起用膳。”,楚玉看到夏天的熏风扫过何令婉额前的短发,悄然而下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夏日关雎宫关闭了引来温泉水的闸口,树荫茂密,尤其阴凉,全部摆设一如楚玉未出阁前的模样,门前的广玉兰开得好生繁华,宫里许多洒扫宫人,修枝剪叶的活计也没落下,闸口后的温泉水催得白玉砌的池子里芙蕖早开。海棠旁的秋千静悄悄的立在那里,不过才上了新漆,半点儿也看不出有了十几载的年头。从前子业下学,必定会来关雎宫玩秋千,定得要荡得最高才好,笑声儿银铃似的清脆。

楚玉暗叹:“他总是把着我的七寸,仗着我的心软,让我,束手无策。”

“公主,奴才们先呈上菜肴,皇上一会儿就到。”仙鹤烩熊掌、银针炒翅、鼎湖上素、清汤雪耳、雪冻杏仁豆腐,全是楚玉爱吃的菜,精致喷香。话音才落下,刘子业就迈腿进来,下朝有一阵了,他换了一袭墨蓝色的蟠龙锦袍,俊俏舒朗的模样。楚玉才起身准备行礼就被他摁回矮凳上,“姐姐你坐,我们之间没有这些虚礼。”

其实这顿饭楚玉也是吃不下的,他才登基,年纪又小,难免做事冲动,如此急于求成,实在太过危险了,才咽下几口就劝起他来:“子业,皇叔们留得太久了,你可知物极必反,现今你羽翼未丰,若是只为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月余的时间足够了。”

刘子业放下银箸,好生和她说道起来,“这是我和寂之商量的对策,扣留他们如此之久为的就是让封地那些立场不稳的大臣向我主动投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也得把手伸得长些。”

“你晓得那些人见风使舵,皇叔们也不是蠢笨的,他们难道回去不晓得杀鸡儆猴!这一计太鲁莽,也太招人嫉恨了。”,没想到寿寂之居然出了这么个馊主意,陷子业于两难。

“要的就是他们杀鸡儆猴,皇叔们不杀掉那些蠢货,我的人怎么能顶上那个位置。”看着眼前的翩翩少年指点江山的模样,楚玉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甚至连最难做的皇帝也做得得心应手,他不需要自己的提点和关心了。“没错,我真正的目的是要让我埋下多年的棋子全部崛起。”他笑得胸有成竹,高兴地扶起银箸,夹了好几筷子豆腐,放在楚玉碗里,整张脸因为抑制不住的笑意而熠熠生辉。“姐姐今日进宫,就是为了这事儿,如此担心我?”一番话说得暧昧流转,本来殿中就香气氤氲,倒是熏得楚玉越发面红耳赤。

不不,自己关心他只是习惯,褚渊,褚渊,没有谁可以替代褚渊。她慌里慌张的回答,“你是我弟弟,我自然应该担心你。”

刘子业听着她不软不硬,又说些姐弟情深,血浓于水的话,再好脾气也有点儿难受。“你和何戢成婚以来就一直分房而卧,我晓得你的心思,我说过我不会让,我是天子,他争不过我的!我剪除藩王的羽翼,不过就是想更快的掌控整个朝政,我要让你名正言顺,只要这天下是我一个人的天下,我要你入宫,就没人说不。”,他也想不到,自己一股脑儿把盘算全都告诉了她,没错,再也不想叫她一声姐姐了。

荒唐,楚玉简直不明白他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你是皇上,坐拥三千佳丽,其中绝不可能有我!”楚玉哪里还想动筷子,只盼着马上逃得远远的,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一下从矮凳上弹了起来。子业一把抱住她死死的锢在怀里,占有的气息在她耳边迂回,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发软了,“不择手段我也要得到你。让就是爱吗?你口口声声与那人爱得死去活来,可他从来没有为你豁出性命过!我在含章殿曾亲耳听到他拒绝父皇的赐婚,就因为父皇跟他晓以利害,他怕,他争不过我!否则父皇会把你嫁给素不相识的何戢吗?你爱的不过是一个空求自尊的伪君子!”他一口死死咬住她的肩头,雪白的肌肤马上就渗出了暗红的血液,“你在我这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甘之如饴。你在他那儿,连个尚书令也抵不过。”

其实这些话她不是不明白的,只是不敢承认,不敢面对,到头来还不是被人把伤口撕得七零八碎,更痛,更惨不忍睹。“你胡说!他是褚家唯一的儿子,他不能枉顾全族,你的性子父皇清楚,所以父皇才把我嫁给何戢。”

“姐姐,你别骗自己了,父皇问褚渊愿不愿意娶你,如是愿意他就赐你封地让你们远离建康,是褚渊说的他不敢高攀公主。他舍不得这个官职,你还不明白吗!”,他粗粝的舌头带着温润的潮湿,深重压抑的吻在她锁骨处,楚玉心中无处安放的羞辱和愤怒转变成了莫名的热意,身子渐渐起了绯红,时至今日,她才明白自己克制隐忍的恨意原来那样巨大。

楚玉转身狠狠地吻住了他,像是发泄着她承受了那么久不公的愤懑,只是动作生疏看着还有些可笑。

刘子业邪肆一笑拽下了她头上的金簪,一头青丝像是绳索一般,把两人缠绕得更为紧密。

没错,自己就是在算计她,要她发狂,要她把褚渊越推越远。他一把抱起不住喘息的美人,轻轻把她放倒在床上,舍不得她动一根手指头,像是虔诚的教徒,一寸一寸的亲吻,那些轻柔的丝帛都轻轻坠地,不愿惊醒室内的浓情蜜意,只能听到些许压抑的喘息声。两人的手十指相扣,紧紧攥在一起,他却没能看见她流淌的热泪。

饕餮不足的索要,放纵歆享的亲吮,眼神肆无忌惮的对望着,刘子业总算明白了食髓知味的意思。

楚玉望着他意乱神迷的眼神,只觉得晕眩,脑中不停闪现的都是当年和另外一个人相识、相知、相爱的往事。定不负,相思意,褚渊,你我不知道,谁负了谁?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热烈冷却下来那一刻,突如其来的失落和懊悔充斥在她心里,那些隐藏在内心不愿深究的魔障,只因为一两句的撩拨就可以让自己理智全无。

无怨无悔,这四个字,真的太难。

时辰已经晚了,关雎宫那张熟悉的卧榻却如芒在背,淬了毒一般,躺着胸口疼得紧,她拉扯起衣裙胡乱的往身上套,身旁的人也迷迷糊糊的醒了,习惯的伸手捞住她的腰肢。“这么晚了,还不能安睡。”

她拢了拢有些散乱的头发,往床边挪了挪,试图离他更远一些,“我想回去,太晚了,我睡着不安心。”

刘子业一下坐起来,声线里的明朗了许多,“这次是你要了我,不许在反悔了,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他暖和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安抚孩童一般,“你得明白,有得必有失,我唯独不愿失去你。”烛光的暗淡里,两个人的影子亲密无间的重叠,心和心之间却还是看不清的距离。

门外突然传来慌乱的脚步声,许多压低的声音在交错,压得人胸口发闷。“皇上!”楚玉听到荣贵如此紧张的声音,心揪成了一团。他跟着子业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如此没了分寸,不知道究竟什么大事。

刘子业本就醒了,拿起屏风上架着的袍子胡乱整理了一番就朝着门口去,“何事?”

“献妃娘娘小产了!本来娘娘身子骨就不好,可是胎已经稳了,奴才以为只是寻常不适,不敢叨扰皇上,刚刚看那架势,估摸着是保不住了,皇上还是赶紧移驾长乐宫,云袖可是豫章康长公主的贴身侍女。”来不及听完,刘子业连披散的浅发都来不及梳理,就带着一应随从往长乐宫赶,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早已木怔在床边的楚玉,只大声吩咐道;“差人赶紧送长公主出宫,给朕记住,今夜关雎宫什么人也没有!”,惟妙已经早早被送回公主府,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人会发觉她还在关雎宫的。

俏脸雪白,她回味着刚刚那份几乎偏执的誓言,有得必有失,长乐宫如同铁桶一般,究竟谁能在今天这个节骨眼让献妃小产?恰好只有自己去拜访的今天。

宫中献妃小产,皇帝停了早朝,一直守在长乐宫,楚玉早被禁卫军从咸德门送出皇城迂回回到了公主府,天刚蒙蒙亮,何戢挺拔的立在院子里,本就是秋风萧索的时节,更显得寂寥。“你回来了。”

她脸上都是仓促的潮红,眼神避之不及,“嗯,你这么早就起了。”说话间,往殿里挪着步子,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早已不是原先温润的模样,一夜未眠的等待和心意,除了躲闪,她竟不知如何是好。

一厢情愿是这世间最大的负累。

“你为什么一夜未归?”他竟是情急之下抓起了她的手腕,从前碍着君臣之礼,他从不敢冒犯她。“你竟然还和他纠葛不清,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不管你是不是金枝玉叶,你都得记住你姓何!”楚玉眉头皱紧了也不喊一声疼,“你说我是你的妻,你敢和天子争吗?你和他一样,口口声声爱我,在身家性命面前,我又算什么,既然如此,你何不高高兴兴做你的糊涂驸马!别拿着我当幌子,人也要,心也要!”两个一番面红耳赤的争吵,吓得柱子后惟妙、惟肖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何戢慢慢松了手,那些个理直气壮早就被抽干了,他其实是想说的,公主哪怕给我一点真心,我也愿意争上一争。可他明白,那颗心,满满当当装的都是旁人,再说下去,自己也不过沦为笑柄罢了。

因为献妃小产一事,皇上罢朝三日,日日守在长乐宫,帝妃情深一时传为佳话,就连豫章康长公主都不好进京探望女儿,深怕当今多心,只专门修书一封聊表慰问。

皇帝为宽慰献妃失子,亲自拟旨封为贵妃,号“献”,至此何令婉直逼皇后之位,甚至连太皇太后都不出言阻挠相劝,足以见得皇上心意已决。

这厢云袖也接到了主子送来的密信,她作为豫章康长公主的亲信被送到献妃身边,就是为了帮助她顺利诞下皇长子,做不到皇后总要做回太后,长公主跟皇上的交易自然才不会吃亏,可现下孩子没保住,皇上就算给了个荣光无限的贵妃,终究难以让主子安心。

“云袖亲启:久不通函,甚以为念,吾儿经此风波,至今未有缘由,圣意难测,后宫亦群狼环伺,何氏手握庐江重兵,错一步则万劫不复,为我一族尊荣,吾儿性命相托于手,切不可辜负,此种情状再不可发生。”云袖看到主子信中全心全意的嘱托,越发愧疚,本来何家一手好棋,如今却举步维艰。

宫中的风言风语早就传遍了,一则是说长公主入宫献妃就小产,活活克死了献妃肚里的孩子;二则就是皇上对长公主的心意被献妃撞破,气得小产的。时机的确凑巧,且恰好长公主又去长乐宫探望,这些绮丽的说辞自然更是让人浮想联翩。云袖早就派人清查了何令婉的吃穿用度,特别是长公主送来的东西,一查再查却没有丝毫纰漏,长乐宫中能近身伺候的都是心腹,只有长公主和娘娘两个人在殿中之时,自己没能看顾,莫不是长公主那时候出手谋害皇嗣。

扑通一声,又是药汤洒了一地,“滚!我什么都不喝!这药有什么用!”她脸上青白,两颊凹陷,眼神中向来的楚楚可怜都变成了可怖的癫狂,这个孩子的猝然离去几乎带走了她所有的理智,云袖上前摁住她,生怕她再大动,小产以后她几乎不怎么吃药,恢复得也慢。

吾儿性命相托于手,主子怕的是娘娘一心求死,当初娘娘嫁进东宫,就是全心全意爱慕陛下,才丝毫不在意只是个良娣,如今孩子没有了,娘娘自然哀莫大于心死。

“娘娘,您还年轻貌美,皇上又宠幸于您,咱们仔细将养着,还有机会。”云袖端起一旁备着的药碗,轻轻吹凉。

“嬷嬷,皇上他为什么,我又不是不明白。他就是害怕母亲伤了他心尖儿那位,才硬着头皮守了我三天。”动情之处,又是一阵抽噎,整个人软在云袖怀里,“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计较,他喜欢刘楚玉我可以不在乎,我只要安安稳稳的生下这孩子,为什么要把他夺走?”

“老奴今日僭越了,娘娘,为了何家,为了主子,你也得争啊!”云袖复又把药碗放下,青春年少时,谁人又不曾为了情爱,欲仙欲死,自己才进宫虽然日短,却也窥见了这番感情的错综复杂,皇后和娘娘都是处在同样的位置,输就输在娘娘自己动了心,舍不得动一点点不好的心思惹皇上厌烦。

何令婉想起自己住在东宫那些日子,他几乎是日日要到自己的房里,闲话家常、研墨看书、着笔丹青,那些个风花雪月的事情都做了个遍,让自己得意忘形。

就连原本份属自己的皇后之位旁落他人,也觉得无甚所谓。

直到先帝驾崩那一晚,刘楚玉身边的惟妙居然半夜里来东宫,请走了皇上,坤翎宫的大吵,含章宫的闹剧,自己虽然不曾亲眼看到,也有所耳闻。怀疑一旦扎了根,仔细去体味追寻,就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倾心相爱的自己眼里容不得一丝沙子,甚至可笑的去质问。

“陛下!你也太顺着长公主了,关雎宫那样好,就空着等她回宫小住,臣妾也喜欢。”那样笨拙的试探、比较、嫉妒,刘子业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你向来不喜欢那些草木,偏好馥郁芬芳,这长乐宫打你住进来,添置了那么多好东西,你何必去想着关雎宫。”

“陛下就是偏着公主,就连公主的近侍都可以在臣妾这儿轻易把陛下叫走,父皇驾崩那日,陛下还躺在臣妾床上,都立马前去。”何令婉受不了刘子业的连消带打,敷衍了事,索性直接把话掀开了。

“令婉!朕答应过姑母会尽力对你好,可有些事情不是你能去置喙的。”他这些日子被前朝的事情闹得脑仁疼,自然没有耐心在哄着这位。

“那若不是母亲,陛下就不会多疼我一点,我是听说了些话,陛下自然也知道是什么,陛下就那么喜欢长公主,就是因为臣妾和长公主眉眼相似,才会如此宠幸臣妾。”胡搅蛮缠的说这番话,其实其中还是撒娇的程度更多,刘子业却不买她的账,他娶她不过是为了兵权,宠爱她一则为姑母放心,二则为制衡皇后,以前她还晓得轻重,现下却贪心起来。“你多想了,她岂是别人可以比拟半分的,而你那双眼,不过是我刘家女儿都有的,你就应该安分的做你的宠妃,叫姑母安心。”他不需要找个人慰藉,不需要找个人替代,只爱她,只有她,才值得,才配。

何令婉也是从那个时候明白了,自己以为替身的可悲,从来就是一厢情愿,因为他连把自己当做替身都不屑,自己只是凭着那股自欺欺人的劲儿留在他身边,最大的惊喜就是有了那个孩子,那个自己和他之间一生一世的牵绊。

现如今一无所有的她,怎么会没有求死之心。“娘娘,这孩子没得蹊跷,您不能一蹶不振。”云袖也不知道怎么去劝服她,但是眼下一定得让她有求生的欲望,活着,为了主子,为了何家。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是她克死了我的孩子,我不信那些,是我身子差,不怨别人”她虽然平素一副娇气的样子,也不会随意不长脑子怨忧他人,那天她来看自己,可谓给足了面子,一番真心实意。

云袖深吸一口气,“娘娘也晓得奴婢为何进宫,就是因着您身子不好,主子不放心,但是您有孕之后的脉息,奴婢都是仔仔细细看过的,的确月份越大肯定越艰难,可如此突兀的流产一定是用药之故,您的身子只要一丁点儿药,就几乎去了命,咱们长乐宫的人都是亲信,当时的吃食我都细细检查了,唯一的疏漏就是长公主,所以奴婢不做他想。”云袖一番话也让何令婉想起那天殿中的情景,她没有任何奇怪的举动,甚至连自己多次顶撞也不曾动怒。

真的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