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耿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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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眉间心上玉簟寒

夏日的炽烈也榨尽了新生命的鲜活,秋才是好的,噤若寒蝉,死气沉沉。满宫里都觉得自己这个皇后恩宠稀薄又如何,盛宠的贵妃又如何?不过都是红颜枯骨,都是仰人鼻息的可怜虫罢了。

“皇后娘娘,快入秋了,风凉,你仔细身子。”描月把凤穿牡丹图样的披风搁在肩上,小心的在路浣英脖颈上打了个结。

路浣英敲了敲白玉栏杆,不由得笑了笑,四年了,时间真是奇妙的紧,可以让人脱胎换骨,也可以让人改名换姓。“把内务府给本宫新制的衣裳拿出来,本宫要沐浴更衣,备好吃食,准备去琅华宫。”

金银线混绣的凤凰跃然于明黄的鸳鸯绮上,月白色的里裙,衬得路浣英清新妩媚,贵气天成,她梳了个凌云髻,只以绿菊簪花做发饰,全无平日的庄重肃穆,倒像极了未出阁的小女儿。她细嫩的手指拂过自己的脸颊,自己不过才十六的年纪,平日穿着朝服正襟危坐的模样看惯,倒忘记自己还是个需要呵护的女子罢了。

“皇后娘娘驾到!”寿寂之才用完午膳,一杯茶下肚就听到殿门口宦官尖细的声音,皇后,她来做什么呢?才思及,眼前就是一抹明黄,随着香浮影动。寿寂之跪地行礼,“皇后娘娘万安。”路浣英连忙唤他起来,也不再和他多说话,只嘱咐描月赶紧把置办的衣食之物好生安放,“寿大人是皇上依仗的能臣,朝堂之事我这个妇人也不明白,但是本宫能帮皇上安定后宫,也算是本宫尽一份心意了。”路浣英说完又是为难踌躇的样子。

“娘娘,前额的短发被风吹乱了,要不尽数篦上来吧。”描月拿出随身带着的木梳,细细将分在两额的浅发束在头顶,用金蝶小夹固定住,如此一来,皇后左额鬓角处朱红色的桃花印记倒是清清楚楚显露出来,皇后的相貌本不出众,因着那朵花的娇媚,更添了几分颜色。

寿寂之看着那朵花,心神俱失,“微臣冒昧,敢问娘娘鬓角怎会有一朵桃花,莫不是时兴的妆容。”

路浣英捏着帕子,得体的微笑回答,“自然不是,若是时兴的妆容本宫何必可以用头发藏住。是儿时贪玩,额上留了疤痕,怕梳发髻不像样子,索性就刺了一朵桃花覆盖其上,不细看倒也看不出。本宫如今在皇后位,平日还是庄重些,所以不曾露出这个印记。”

他手中的杯盏几乎都要拿不稳,茶水溅出些许,难道是?怎会!她明明说她父亲从商。“那娘娘是否曾去过昭安寺?”,他的声音大得出奇,一时间吓得皇后和描月面面相觑。“昔日先皇剿杀废太子余党,整个南朝血雨腥风,本宫去母家捐赠的寺庙避祸,不过途中受了伤,也记得不大清楚了,仿佛是叫昭安寺吧?”

描月感受到娘娘看过来的眼神,立刻答道:“没错,就是昭安寺,是娘娘外祖家捐赠建造的佛寺,不过奴婢当时并未随行,也不清楚个中缘由。”

记不清了,受了伤,他眼中的悲戚来不及收敛,“娘娘伤得重吗?”

她也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白色的蒸汽氤氲在她眼里,如泣如诉,“父亲说我睡了很久,不过我也记不清了,说是头部受创所以有些不清醒。醒来半个月就恢复得差不离了,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伤。”闻言,两人皆是默默,殿中气氛更是戚戚。

“本宫先行离去了,大人若是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东西尽管吩咐。”,寿寂之亲自将她送到大殿门口,眼瞅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才转身回来。

竟是这样,她全部都忘了,自己能如何,只有怪造化弄人罢了。

秋日里,天气正爽朗,楚玉牵了马准备独自去踏青。湛蓝的天空,纯白的云一片连着一片,人的心境也开阔起来。惟妙十分担心公主一人到郊外游玩,还在她耳旁劝说,“公主,如今建康不太平,藩王们还未离去,公主要出门踏青还是让奴婢跟着。”

楚玉拿起跟前儿的纨扇,觉得那海棠春睡的图样儿是否有些太闹腾了,压根儿不把惟妙的话放在心上。拘谨了这么久,正好何戢今日出门和朋友游玩,自己才能有个清闲,定要一人出去好好透透气。她把纨扇掷在桌上,灵巧的转身去了卧房换一身轻便的衣裳。

淡茶色的便服,浅黛的丝带层层叠叠绕在腰间,显得人盈盈一握,通透水灵。她把一头逶迤长发高高竖起,整个人柔媚不减更添英气。抓起铜镜前的螺子黛顺着眉尾轻轻往上一勾,云鬓雾颜,不可方物,像极了她未出阁时的模样。她大步流星的往侧门去,一气呵成的翻身上马,“恰”的一声,马儿便搭乘着她飞驰而去。

惟妙嘱咐着府里的护卫,等上半炷香的时间,去京郊的河渠沿途找找公主,务必要小心跟着。

因着秋日最合宜吃螃蟹,江南一带进贡了好些上好的螃蟹,以往膳房将蟹黄取出全部蒸蛋,在放上些许桂花细细加热,姐姐最是喜欢。刘子业瞧着日头好,政事也处置的差不多,带着一行人浩浩汤汤的去公主府亲自看看她,顺便也把这些个她爱吃的都装盘好,让她尝个新鲜。

他着一身天青云纹长衫,头戴蟠龙踏海的玉冠,“唰”的一声把手里的折扇展开,本就深邃的棱角一笑起来温柔得不像话,荣贵打量着皇上的模样,倒是十足像建康的公子哥儿,配着这高头大马的,英姿飒爽!

“荣贵,你看看!”,刘子业把身子立得笔直,笑得跟愣头青没什么两样,“朕今日的样子,可还妥帖。”,荣贵惯就是个严肃的,看着皇上这样局促不安也就憋不住脸上的笑意,打小儿他就伺候皇上,从前皇上个性温和、谦让,自从长公主救他落水一事后,他才真有了几分做帝王的决断,如今也算得炉火纯青。“皇上本就丰神俊朗,今日到很有几分建康才子的风流。只冲着您独一份儿的心思,长公主就该欢喜。只是献娘娘那里,皇上看在豫章康公主的份儿上,也上些心。”

“每次去她都旁敲侧击让朕给她交代,字字句句都怀疑姐姐,没得添堵!事情也查了,姐姐断然不会这样做,她非是不听,朕懒怠解释,随她去吧。”,他竟一时像小孩子一般撒气起来,轻抽了马匹一个人轻快往前走,荣贵也不再多话,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一行人不多时就到了公主府,刘子业脚刚沾地就见惟妙正吩咐着以往姐姐贴身的那几个侍卫什么差事。

“这是做什么?”,惟肖向来快人快语,仰头就回道:“公主今日趁着驸马不在,自己个儿非要去京郊踏青,不许人跟着,奴婢们这才叫侍卫们赶紧去寻。”,刘子业听得她这般任性,且不说自己亲自前来瞧她落空,就算自己不来,她公主之尊,一个人乱跑像什么话。“朕亲自去寻,荣贵你也不必跟着。”

“皇上!这怎么行,您万金之躯,但凡半点儿损伤,奴才都担待不起啊!”,刘子业策马转身就往官道上驰骋,“朕亲自把她给抓回来!”,荣贵下马,无奈至极的摇头,还说公主任性胡闹,皇上您自己儿也没比人好多少。

楚玉牵着马儿在河畔吹风,不觉惬意至极,只是这夹道两岸来来往往都是成双成对,自己形单影只,倒是显得煞风景了。她执意一人出来散心,就是因为那日子业说的话,她和子业做了十几年姐弟,他不会骗她。所以,褚渊当真是回绝了父皇的赐婚,为了那个生他养他的褚家,他便真的高攀不起了。这一年几多波折总算也过去了,现在想起也并没有那样气恼,反倒是那夜里,子业身上清冽的瑞脑味儿,挥散不去。

想着他近乎疯狂的拥吻,还有宽大的手掌,游走在身体每个方寸,点燃一把把烈火,整个耳廓红成了晚霞。她赶紧晃晃脑袋,不许想他。来往行人看着这样美丽的女子神神道道的,免不得多瞧几眼,楚玉正恼着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绮思,迎头便与来人撞了个满怀。“嘶”的一声呼痛,她的脑门儿刚好磕在这位公子的下巴上,满眼里都是他衣上的云纹,真是精巧,和宫里的手艺都没差了。“抱歉,是我没能好好看路。”,她的如温泉般柔婉的声线出口,盈盈抬头一望,子业!“你怎么在这儿?”

他拿着折扇在手里横竖拍了几下,揶揄道:“我命好,得了空来踏青,赶巧儿遇到个不听话的,我这不亲自来抓她。”,楚玉自然知道他在教训自己任性,也不理他,只一股脑往前走。

两人虽是一前一后,奈何一个楚腰魏鬓,一个探扇浅笑寸步不离,紧随其后,真真是说不出的般配。

河渠上新建一座精巧的画舫,名唤‘临风待月’,雅致极了。舫身皆用白石堆砌,整整两层。下阁饮酒用膳,上阁只用嫣红的纱幔勾住门窗挂落,留有近半的空地供美人们舞衫歌扇。如今华灯初上,河畔升起浅浅烟波,晚霞隐隐掩住了明亮的太阳,所有的光线都是恰到好处的朦胧。

接待的掌柜看着他们衣着不凡,谄笑着把人引到楼上的雅座,“公子,夫人楼上坐,待会儿夜色深了,临风待月就该起舞了。”,刘子业看这掌柜唤姐姐夫人,她也不辩驳,一时兴致也就高了起来,牵起‘夫人’就往画舫楼上去。

“你给我放开!走路就走路,拉拉扯扯作甚!”,其实刚刚掌柜的唤她夫人,她心里竟还隐隐有几分欢欣,只是看着子业得意的模样,免不得有些不自在。

“你是我夫人,我走到哪儿,也该把你看得死死的。谁叫我夫人如此美貌,不怕贼偷,我还怕贼惦记呢!”,听他胡言乱语,楚玉扑哧一笑,她眼睛睁得圆圆的望着他一脸假正经的模样,顿时眼泪都要乐出来了。叱道:“胡说八道!”

建康民风开放,是以许多富家女子跟那些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一样,四处寻欢作乐。年轻的公子们虽然垂涎于楚玉美貌,但碍于已经嫁为人妇万万不敢言语上有所冲撞。小姐们可就不一样了,自打刘子业落座开始,她们就叽叽喳喳的论道起他的眉生得如何英俊,眼长得如何清透,鼻子又是如何挺拔,这男子三妻四妾原是没有妨碍的。若不是顾忌着人家夫人坐在身畔,恐怕该有好几个小家碧玉上前一诉衷肠了。

楚玉暗地里咬碎了一口银牙,平日里也没见得他如此招人待见,想不到一出门儿竟还是个招蜂引蝶的,愤愤着,不想和他搭一句话。刘子业倒是未觉不妥,看着这一圈儿的公子哥儿紧盯着姐姐瞧,他不自觉生出几分眼高于顶的气势来。俗!俗不可耐!只晓得看皮相的色胚!

突然从纱幔后掌灯的两个美女款款而出,将纱幔轻轻固定在木梁上,一曲空灵的歌声钻入耳畔,“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歌声刚罢,曲声又起,随着最后一层纱幔缓缓拉起,刚刚唱曲的美人才出现在众人眼前。她的身姿柔弱无骨,白皙纤长的手指掐成兰花指,身上裹着飘逸的紫纱,她的眼睛细长妩媚,勾人魂魄。更让人惊讶的便是她眼角用绛蓝色的颜料勾出一朵妖异的鸢尾花,整个人媚骨横生,可是婀娜舞姿、顾盼浅笑之间却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无害。仿佛她的身骨天生就是为了舞的,翩跹之间,她竟带着奇异的香气旋转到了子业跟前,腰肢一软,伸手折下了子业身旁的粉蔷薇,万种风情的别在发髻上,正好和她头上的赤红宝石金链搭起来。“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她欲拒还休的唱完了最后一句,刘楚玉也不傻,焉能听不出她这赤裸裸的求爱。

舞罢,这紫衣女子挽着墨色的鲛纱莲步姗姗往两人身边来,福身一拜,刚刚听她唱曲声音甜腻软糯,想不到说起话来却又是疏离的冰冷,“奴家韵歌,拜见公子。”,子业礼貌的将她扶起,楚玉只闻到一股好闻的冷香钻入鼻孔,但仍旧懊恼的把头偏向一方不愿看韵歌一眼。

韵歌继续说道:“公子丰神俊朗,韵歌心之所向。”,她取下鬓间的粉蔷薇拿到他眼前,“不晓得,神女有心,襄王梦中作何想法?”

恬不知耻!简直恬不知耻!也算是个世所罕见的佳人,怎能大庭广众如此大胆示爱。楚玉几乎要忍不住上前质问,她可否看见自己还端坐于此,虽然今日只是随意出行,但是比之于这舞女韵歌的美貌她自然是毫不逊色的!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这般,这般狂悖行事。

刘子业看着楚玉气嘟嘟的模样,笑着接过韵歌手里的蔷薇花,“我虽俊俏,实则畏妻如虎,一心一意只有我的夫人。神女有心,襄王却不敢有梦。”

韵歌讥讽的看着楚玉,“天下间哪里有如此善妒的女子,说来岂不为人耻笑。”,刘子业把那朵盛开的粉蔷薇别在楚玉束起的长发上,虽然这样艳丽的花朵配着她今日淡雅的装扮显得格格不入,他的眼中深情仍旧不减半分。“夫人之所以善妒,乃是我宠溺入骨的缘故,世人笑也是笑我做了个痴情种罢了。”,韵歌自然是识时务的,不会听不出这位公子给了她台阶下,不情不愿的也就离去了。

歌舞散尽,一时万籁俱寂,天色也不早了,子业牵着楚玉优哉游哉的下楼准备出了画舫。他心里渐渐升起潮湿的喜悦,他能感觉到,自己握住的这只手,这个人好似有了几分心甘情愿。

楚玉埋着头轻轻勾着嘴角,那番情真意切的维护,她自然是动容的。正想抬起头夸夸他今日的聪明劲儿,就听到熟悉的笛声,《杏花疏影》,能吹得这样精妙的人,除了褚渊,别无他人!曲中的怨怪、悲哀毫不掩饰,楚玉听得入神竟然一下踩空了下舫的梯子。若不是子业眼疾手快捞住她的腰肢,整个人恐怕都要落入沁骨的冰水里了。怎么了?明明说好了,一颗心再不被他左右了,怎么还是密密麻麻泛着疼呢?

“你也太不当心了!也是我身手快,这个时节,水多冷啊!”,刘子业责骂道,还是不忍心蹲下身子,让她整个人坐在草地上,把她湿透的鞋袜都脱下来。楚玉一时觉得有些难为情,脚缩了缩。他忍俊不禁,“有什么好躲的,我哪里没有细细看过。”,楚玉更加羞赧,觉得脸都烧得绯红,他像个老太婆似的叨叨道:“这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能让我屈膝了。”,他把衣角撕下给她把脚擦干,“晚风大,会不会冷啊?有了!我看你裙子挺长的,我抱你回去,脚不沾地也省的入了寒气。”,奶白的月光泻在他分明的棱角上,说不出的让人心动,可是刚刚那曲无限凄凉的笛声,仿佛在说着,不可以,不可以爱上他。

爱上,就是背叛。

脚上仿佛火烧似的刺痛,她下意识回绝,“不用!我,我,我们骑马来的,大不了共乘一骑回去。”,她哪里能看不出刘子业心里那点门道,左右做了十几年姐弟。刘子业只得认命的把她抱上马,两人缓缓的从官道回府,眼瞅着要到公主府了,他越发郁郁,早知道把官道修得再绕些,怎么没点儿时候就到了。

翘首盼了一下午的惟妙赶紧将公主扶进卧房换衣裳,惟肖则嘱咐人将菜布在了玉壶亭里,最近公主胃口一直不佳,正巧儿皇上今日送来的都是公主爱吃的,公主今日游玩一番,等会儿用膳时赏赏景,吹吹风更加开胃才是。

荣贵看着皇上的长衫被撕得七零八碎的,忙上前细看,“皇上,这是遇着什么事儿了?这好好的衣裳怎么......”,刘子业把荣贵搭上来的手一下掸开,“没事儿。”

惟妙得了公主的信儿,准备引皇上去书房换身儿驸马的衣裳,这样子回宫多不像话。刘子业听了惟妙的来意,一口回绝,“不必!朕觉得甚好!”,他才不想穿何戢的衣裳,姐姐也太不懂情敌之间的较量了。

惟妙也不多劝,赶紧带着皇上去玉壶亭用膳了,这一大下午的两人估计饿得不行。

楚玉换好家常的月白留仙裙,坐在子业对面,看着他衣衫褴褛的狼狈模样简直忍不住发笑。惟肖笑嘻嘻的端上一大钵蟹黄蛋羹,浓郁的桂花气沁人心脾,“公主,你往日里最爱这一口,皇上今日亲自送的上好的螃蟹,我吩咐他们做了好多,公主一定多吃些。”

楚玉闻着那股蛋腥味儿混着蟹黄的油腻胃里一阵翻滚,几欲作呕,“姐姐!是不是刚刚沾了水,受了凉,见不得荤腥。快,荣贵,赶紧去请张庆元来。”,这个时辰张庆元自然已经回府,幸好离公主府不算远。

张庆元见皇上身边的荣贵亲自来请,就晓得必然是了不得的差事,连忙收拾了随荣公公走。他隔着手帕细细切脉,又看了看楚玉的舌苔,“恭喜公主,此乃喜脉啊,您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本来脉象浅不仔细把也把不出来,可公主害喜的症状重,老臣仔细切脉,必定不会有错。”,子业在一旁高兴得木怔了,怀孕!一个多月!那不是!哈!是自己的孩子。

他高兴得一把搂住楚玉,“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有孩子了!”,楚玉的惊讶是多过喜悦的,她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对待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她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慌乱。

子业自然也是看出了她差强人意的欢欣的,可是唯有一个孩子才能让他们有一世不绝的牵绊,就算他自私,也绝对不愿,装作大义凛然,问她到底愿不愿意生下这个孩子。

刘子业夜里便非要带着张庆元回宫,仔仔细细的询问了孕妇的饮食禁忌和不良症候,认真的誊写在宣纸上,张庆元是他身边自小伺候的太医,这次他一定要张庆元照料姐姐才行,“长公主腹中的胎儿由你一应照料,每日回府的时候都要问脉,前三个月最是不稳妥,你多辛苦。”,张庆元好生答应便退下了。

寿寂之就候在他身边,隐隐察觉了这一胎的不寻常,他还是不动声色的慢慢把那些琐碎的奏折念给皇上听,这位年轻的天子,对着他的爱人总有无尽的耐心,他着笔时眼神里流露的都是温柔的笑意,连带着冰冷的含章殿都生机勃勃。

何戢的母亲也不知怎的兴起,非要来公主府小住几日,楚玉更是如履薄冰,她的身孕不足三月自然不会宣扬出去,这个婆婆来访多半是因为先前那些风言风语有些怀疑她,何母瞧不得儿子对这个公主媳妇千依百顺,但又不得不碍于君臣有别对她毕恭毕敬,相处起来让两人都心累得很。

“何戢,难为你了。”因为母亲来公主府小住,何戢就从书房搬进了主卧,他正在地上自觉地打地铺。

“公主不必愧疚,倒是我母亲,性格要强,公主委屈了。”楚玉想起上一次何戢搭理她,还是从宫中回来的不欢而散,他永远都是一个温暖包容的男人,自己给予他的难堪,他都用温柔来报答。“何戢,你想过和我和离吗,你值得更好的女子,娴静清白,让你母亲满意。”楚玉已经在心里想了很久了,她一直觉得不能再这样耽搁何戢,现如今有了这个孩子,不管要与不要,都不该再累及他的声名,他器宇轩昂,为人宽和温柔,如果不是自己,该会有一段多么美满的姻缘。

何戢站起来轻轻吹灭了蜡烛和灯盏,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挺拔的轮廓,“我说过我会等着你,这个孩子,他生下来姓何姓刘都合该叫我一声父亲,我不会让你为难。”他停下来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到,“削藩之事,变数无常,皇上他现在也是有心无力,我会庇护你们的,没有人可以诋毁我何戢的妻儿。”

呜咽的寒风像极了离人的悲鸣,两个人一个倚在床头,一个站在床尾,惨白的月光做了相顾无言的陪衬。那种不计回报的牺牲和付出,成为了她内心最大的负累,她已经很久不曾想起褚渊现下的情状,她没有忘记,他要她等,可是从什么时候他给自己的海誓山盟,是那样嘲讽的揭开以前的伤疤,让自己看到他当初毫不犹豫的放弃,一颗心碎成了齑粉。

坤翎宫则是冷清至极,献贵妃身体好起来不久,皇后就犯了咳疾,献贵妃顺理成章把持后宫,皇后本就不受皇上宠爱,如今权柄旁落,也就怪不得宫里的人都拜高踩低了。

寿寂之听到她不好就更没办法放心了,每日都往坤翎宫绕着看上几眼。总以为她做这个皇后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可她不过是坤翎宫中关着的美人罢了。并没有哪里像一个皇后,总是一身缟素,头上多是簪花,每日就在这宫中赏赏梅,看看书。不去邀宠,也不自怨自艾,白色的狐裘衬得她越发娴静可怜。她就像当年一样小心翼翼,却又楚楚动人。很想去亲近她,带她走,想让她开怀一生,却又害怕,她不愿舍弃,不愿接受,怕自己的执念、痴心,唐突佳人。毕竟,她是皇后,那样母仪天下的地位,而她早已经忘记了那个少年,就算她还记得,年少时的怦然心动恐怕也不足以打扰她的生活,不足以让她放弃那个位置。手忍不住抚了抚腰间玲珑,不过轻吁一声便转而离去。

描月轻轻将茶盏摆在石桌上,“娘娘,为何不请寿大人进来坐坐,奴婢可是看寿大人在咱们宫门口来回晃悠好几圈了。”路浣英捧着早开的梅枝在墨玉花瓶里摆弄修剪,“所谓欲擒故纵,他以为你处心积虑,可你偏偏无欲无求,饶是计谋无双,我也可以驱使他为我所用。”

门口的小扣出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皇后娘娘,寿大人求见,说是陛下那里给娘娘配了些止咳的药,让他亲自送来。”路浣英陡然站起来,觉得自己太过失态,又咳嗽了两声,“快请进来。”

寿寂之如今才仔细打量着坤翎宫里的一片颓圮,有梅花清香,除了白还是白,雪覆住了朱红的花瓣。推开沉重的殿门,日光虽然昏暗也看得见细细的尘灰在光影斑驳中起舞。“娘娘,寂之求见。”殿中并没有人影,四周都是明黄的纱幔垂下,这怕是坤翎宫最明艳的颜色了。“咳咳咳……”内殿里响起一阵细微的咳嗽声,“寿大人,本宫实在难受,劳烦你进内殿来吧。”,寿寂之忙走进内殿,方才是怕唐突佳人,如今再也顾不得这些礼数了,才数日不见,她竟憔悴至此,屋内虽温热却密不透风不见阳光,路浣英本就白皙的肌肤显得有几分瘆人,她还在笑,像是泪揉碎在心窝里。

这个皇后竟然做得如此憋屈吗!“娘娘,你怎的如此虚弱!这宫中太医也束手无策吗?”,她复又笑,“这宫里向来是拜高踩低,皇上心里头总是偏疼贵妃一些的。”,寿寂之忍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抬起头望向榻上笑出眼泪的人儿。“娘娘,请屏退左右,寂之有话要讲。”

描月带着一串宫女鱼贯而出,她清楚,成败在此一举。

两个人相对而望,寿寂之仔仔细细看着她的脸,四年了,容貌变化如此之大,除了细微之处可以辨认,几乎就是面目全非了。“娘娘可有一小字,阿沅。”

“你怎知......你从前就认得我?这是家中亲近之人唤的小字。”一大段话急着说完又忍不住喉咙发痒咳嗽两声。

寿寂之看到她原本雪白的脸颊咳得潮红,“娘娘何故假装不识得我,昭安寺的旧事,娘娘全都忘了吗?”,是因为猝不及防的相遇,才没能察觉到她环环相扣的算计,那样巧合的让自己发现她额角的桃花印。

说到底,再聪明也逃不过关心则乱。

路浣英早就料到会被识破,也并不特别难堪,他毕竟那样聪明,“就算我记得又如何?你我之间的境遇会有丝毫改变吗?”

“当年你究竟受了什么伤,你不是富商之女,怎么会变成了路家的女儿?”,他不停的寻觅,却全部落空,都是因为她的谎话。

路浣英捂着嘴又咳了几声,“一些小伤罢了,至于我的身份,实在特殊,当然不便泄露。你我的旧事,我不提对你我都有好处。是你当年抛下我,让我困在这深宫,做一个傀儡皇后,不见天日!我如今,才会进退两难,死也要死在这后位之上!”

当年他以为不带她走是对她好,却料想不到她会嫁进帝王家,这个权利的中心,最肮脏的地方。“你若真的不想和我相认,何必引我发现你头上的印记。”

“因为我恨你!恨你不要我!而你一无所知,凭什么噬心碎骨的疼痛,要我一人来尝。”,路浣英将脸凑到他的眼前,她要让他清清楚楚地看明白她的痛苦,她的恨!

寿寂之抱住路浣英,嘴唇印上她冰凉的额头,亲吻她桃花状的伤痕,“阿沅,你要什么,我都能补偿你。”

“我要做南宋未来的太后。”

看着她眼中仿佛火焰般炽热的渴望,一番话鬼使神差的就说出来,“我会把最好的捧到你面前。”

夜色浓烈得让人窒息,坤翎宫恢复了往常的死寂,描月吩咐人抬来了净身的热水,路浣英的长发已经到了腰间,乌黑的,暗流汹涌。“娘娘,可成了?”

她卸下耳间的双铛明珠金耳坠,在镜前打量着自己的脸,顶多就是个小家碧玉,好在算得上是气度怡然,“自然,告诉父亲盯紧了公主府。”,她整个身子沉入水中,终于放松下来,不用再吃那些个稀奇古怪的药了。描月仔细的在她头发上涂抹一层层发膏,“前几日张太医给公主诊脉了。”

她靠在浴盆边缘,闭着眼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安宁,“张庆元?”,描月细细的给她按着肩头,把今日从奴儿那里问到的事情娓娓道来:“是,奴儿悄悄看了张太医的药方,尽是些安胎的,奴婢就擅作主张,命人把这些都传到贵妃娘娘那里去了。”,路浣英站起身,描月细细的用丝帛为她擦干身子,“做得很好,若是何令婉长点儿脑子,就不用本宫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