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辈的故事,似乎荒唐。但是文革时期,这一切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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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警车带着五花大绑的牛旺,鸣着刺耳的叫声从围满人的街里开过。常三运踉踉跄跄、发疯似地追着,边追边喊:“不可能!不可能!你们一定是搞错了,牛旺他不会犯罪,不会!不会的!”
2
有时常三运也怀疑,这一切难道不是在做梦?当他扭头侧视右边座椅时,副驾驶位子上那个漂亮姑娘——穗儿无疑给了他确切答案:都已梦想成真!
梦想成真的常三运握着汽车方向盘,时不时地吹起了口哨。说他吹的是口哨,其实一个音符也听不出来,因为他的嘴太长,以至于嘴角趔到了腮帮子,即使他使劲地嘬,那唇形也构不成一个小喇叭,加上两个门牙间一毫米宽的缝隙,从这样的嘴里吹出的口哨没有音韵,只不过是轮胎撒气似的一股股呲呲响的气流。尽管是一股股呲呲响的气流,可他照样吹,人前吹,人后吹,开车时吹,停车后也吹,因为那是气质,是风度,是炫耀。
3
穗儿身材匀称,细皮嫩肉,青春靓丽,完全不像是生于内蒙农村、长于内蒙农村的姑娘。也就是这个青春靓丽的穗儿迷住了在那儿下乡的常三运,让他神不守舍,夜不能寐。
漂亮的女孩儿人人都爱,长相出众的穗儿自然有不少追求者,其中同村老乡牛旺成了常三运的主要竞争对手。
牛旺土生土长,膀大腰粗,身体茁壮,诚实憨厚,是一把劳动好手。下乡来到此地不久,常三运就和牛旺交上了朋友。常三运希望在人地两生的内蒙有身强力壮的牛旺作为依靠;牛旺也仰慕常三运的知识面宽,头脑灵敏,思路活泛。
大多数人认为,穗儿和牛旺是发小,青梅竹马,穗儿就是老天爷送给牛旺的“礼物”。常三运插一杠子,纯粹是瞎折腾,瞧他那德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常三运却不这么认为,娘的,谁说的,穗儿是他牛旺的?发小怎么了,发小就一定是两口子?即使是青梅竹马也未必能成为一家人!嘴虽然很硬,但他内心却有点儿发虚,毕竟他是外乡人,上山下乡青年,人家牛旺土生土长,根深叶茂,同他竞争不采取点儿特殊手段还真没有必胜的把握。
当然这些话只能私下自己跟自己说,毕竟他和牛旺还是好兄弟,即使他俩成了爱情的竞争对手后,仍然形影不离,维持着哥们儿关系。
4
时值深秋,收获季节,地里的南瓜由绿变红,都已成熟。
这天,常三运跟牛旺说:“队里的南瓜熟了,眼看就要派人看护,咱不提前下手,先捞几个?”
那年月,农民辛苦一年也填不饱肚子,南瓜、白菜、土豆、萝卜成了过冬的主要食物,于是,到了收获季节,小偷小摸便司空见惯。庄稼人偷集体的东西特别是少量的瓜果蔬菜并不算太大的丑事,就像孔乙己窃书不算偷一样,农民偷一点点儿集体的也似乎不算窃,心无内疚,脸面也不怎么寒碜。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何时动手?”牛旺问。他也知道冬天多几个南瓜,一家子就能多吃几顿饱饭。在饥饿面前食物有极大的诱惑力,人人都有偷的念头,只是敢不敢、会不会抓机会。
“今晚,天阴得沉,不容易被发现。”
“好,我准备两个竹篮子。”
“竹篮子?篮子再大顶多也只能盛两个,咱哥们不干就不干,要干就要干大的!”常三运很有气魄。
“那用啥家伙?”
“柳筐!一筐能装百八十斤,你力气大背得动,我么,也能凑合。”
半夜过后,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二人背着柳筐悄悄溜出了村,沿着庄稼地边来到了那片南瓜地。
常三运直接走到他记忆中的地方,找到了那个经他特殊加工过的大个儿南瓜,在南瓜上拍了两下,瓜声如鼓,心里窃喜,瓜熟蒂落轻轻一掰便从瓜蔓上掉了下来,像得到宝贝似地小心翼翼地装进了柳筐。
凭着对南瓜地的熟悉,二人动作敏捷,操作娴熟,很快两个大柳筐便装得满满当当,再想塞进一个小的都没了空隙。
大气也不敢喘的两个窃瓜贼,弯着腰,背着沉重的南瓜又悄悄返回了村。
到了牛旺家门口,常三运跟牛旺耳语道:“两柳筐南瓜全放在你家里。”
“为什么?”
“让你全家一冬天少挨饿呀!过了大雪我们知青就要回家,背几个南瓜回城,街坊邻居还不笑话死我?”
牛旺非常感激:“三运,你真够哥们儿!”
5
南瓜被偷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队,一时间成了街谈巷议的主要话题。
有人说:“一夜工夫丢了那么多南瓜,这贼的胆子够大的。”
有人说:“据说丢了二十几个南瓜,莫非赶着牛车来的?”
也有人说:“以往有人偷瓜也就是顺手牵羊,捎带个把的,好家伙,这次可不是小偷小摸。”
还有人说:“咱们辛苦了一年,南瓜长得这么好,咱们填不饱肚子,反而便宜这个贼了。”
更多的人说:“这可是个大案,队里得抓啊,不抓不足以平民愤。”
案子很快一级一级地报了上去,公社治安员多次进队明察暗访,都无果而返。
6
这天夜深人静,常三运偷偷钻进了队长家,他跟队长提出了自己对破案的重要建议。
他说:“队长,我对侦破偷瓜案子有个建议。”
“你有啥建议?”队长不以为然,只顾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
“队长别急,您必须答应为我保密,不然我啥都不说。”
“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给你保什么秘?”
“您先答应一定保密我才说,我敢保证我的建议对破案肯定有帮助。”
队长无奈,只好答应。常三运这才说道:“以我之见破案还不到火候。”
队长咧嘴轻笑了一下,翘起脚,在鞋底上磕掉烟灰,把烟袋递向常三运,“不急,慢慢说。来,你先抽一袋。”
“好!我尝尝队长的烟叶。”常三运装满一锅烟,点着后,吧咋了几下,深深吸了一口,劲儿足的旱烟只呛得他急促地干咳起来。
“不行不行!队长的烟叶太呛,我受不了。”赶紧把烟袋还给了队长。
队长边笑边接过烟袋,猛吸了几口,现出十分过瘾的样子,然后带着讥讽的口气说:“毛小子,旱烟都抽不了还会破案?”
“破案跟抽烟没必然联系。”
队长又慢腾腾地装满一袋烟,点着后吸溜了几下,不屑地问:“你刚才说啥,还不到火候?这破案还讲火候?”
“那当然,啥事都要讲火候,火候不到不揭锅么。”
“依你之见,啥时才到火候?”
常三运又干咳了几下,抹了抹嘴角的唾沫,说:“您听我说,咱这里不是有立冬吃南瓜馅儿饺子的习俗吗?依我看,等队里分了南瓜,到立冬那天都要包饺子的时候偷瓜贼才会露陷儿。”
“怎见得呢?”队长对他的分析不以为然。
“您先别问为啥。”常三运向门口瞥了一眼,生怕有人听见,把声音压得很低,“到立冬那天您只管派人到河边守着,只要有人到河里涮臭案板,贼一定是他!”
“哈哈哈!”听常三运这么一说,队长笑得前仰后合,“唉吆!臭案板?亏你小子想得出来,有啥道理?”
常三运坐到了炕沿上,贴近队长耳语道:“有天傍晚收工后我从瓜地边上走,看见一个又大又黄的南瓜,说老实话,当时想偷回来,可我摸了摸这个瓜,发现底下有个小黑斑,黑斑周围稍微有点软,我知道这个瓜从里到外迟早要烂掉,就没摘下来。可这次偷瓜事件发生后,我到瓜地发现这个南瓜不见了,说明是被偷走了。”
“那跟臭案板有啥关系?”
“队长你想啊,谁家立冬包饺子不用最老最黄的南瓜,从外表看那个南瓜跟好瓜一样,又大又熟,偷瓜的那家人立冬包饺子一定先检它来用。可等他们在案板上一切,内部烂掉的臭瓜瓤保准会流满一案板,这么脏的案板,在家无论如何洗不干净,肯定会到河里涮,这时一逮一个准,您说有没有道理?”
队长脸上露出笑容,用烟袋锅敲了一下常三运的肩膀说:“你小子还真有点道道儿!假如按你的办法破了案,我一定为你请功领赏!”
常三运赶紧站起来制止说:“别,别,别,千万别!您答应过为我保密的呀!我既不想立功,也不要什么奖赏,只要今后有好事,队长能想着我就行。”
队长打了一个哈欠,从炕头上跳下地,一边往烟袋杆上缠烟荷包一边说:“好!咱就按你的办法试试,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唄!”
常三运看队长对他的建议不够重视,有点扫兴,还想解释点儿什么,但见队长有送客的意思,只好站起来向门外走,没走几步,他又转过身子,脸上带着忧虑,恳求道:“队长千万别说是我出的主意,我是下乡知青,这儿没爹没娘,出了事没人为我做主啊!”
6
立冬那天,风和日丽,白云蓝天,是个不错的天气。按照当地习俗,家家都要包饺子,“当当当”的剁菜声响成了一片,村子上空弥散着甜丝丝的南瓜香味。
太阳升上了半天空,一个佯装在小河边割草的人终于有了收获,他逮住了慌里慌张到河里洗案板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牛旺的母亲。
得到消息,队长先给公社打了电话,然后带着一帮民兵闯进了牛旺家。走近厨房,一股说不明道不白的浓浓的臭味飘了过来,熏得人们赶紧捂住了鼻子。灶前一股黄汤还在流淌,灶台上残留着擦过的痕迹,一团团脏兮兮的破布、旧纸散落在地上。
常三运也闻信赶了过来。他的建议得到了验证,他的杰作——“特制地雷”终于“爆炸”了,终于看到了他预想的景象,而且终于“爆炸”在了他近来特希望“爆炸”的地方。他心中暗喜,趁人不备,一直在裤袋里插着的右手伸了出来,同时也带出了一张揉成团的报纸,他抬起脚偷偷踩住这团报纸在地上的黄汤里蹭了几下,然后又把它踢到了墙角。
此时,几名警察开着卡车也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警察搜查了牛旺家的各个角落。两块切开的南瓜被甩到了猪圈旁,里面还残留着一些黄汤和瓜籽。他们在地窖深处搜出了一大堆南瓜,从扔在地上擦屎的纸团里,检出了一张头版印有领袖像的《内蒙古日报》……
常三运心里忐忑,眼睛不断偷偷地扫视人们的表情,但又表现得像对眼前的一切毫不知情和难以置信的样子,不停地向着人们叨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牛旺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刚从门外赶回来的牛旺,不由分说地被警察五花大绑起来。五花大绑的牛旺安慰了母亲,又走向常三运,说话还是那么憨厚:“三运,你放心,我牛旺一人做事一人当!”
听了这句话,常三运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踏实了些,像亲兄弟一样小声对牛旺说:“兄弟,家里有我照应,你放心!”
警车带着五花大绑的牛旺,鸣着刺耳的叫声从围满人的街里开过。常三运踉踉跄跄、趔趔趄趄、弃而不舍、发疯似地追着汽车,边追边撕心裂肺地喊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兄弟不会犯罪,不会,不会的!”
半个月后,村里贴出布告,牛旺以“侮辱伟大领袖的反革命罪”和“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运动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八年零四个月。
7
躺在炕上的穗儿,脸色煞白,面无表情,睁着大眼,凝视房樑。
精神几乎要崩溃的她滴水不进,床边的一碗鸡蛋哨子面热了凉,凉了热,丝毫未动。
父母生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又烧香,又拜佛,都无济于事。
常三运来了几次,坐在穗儿的炕沿上,既不安慰也不劝解,只是静静地看她一会儿。穗儿的父母求三运好好劝解劝解女儿,他只是说:“让穗儿安安静静地先躺两天吧。”
第三天上午,等人们都出工下地后,常三运又来家里看望穗儿。他在穗儿旁边坐了一会后,忽然眼含热泪,抽泣起来,先是呜咽,继而哭出了声,且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甚至像农村妇女那样,用拳头狠狠捶打着炕沿连哭带嚎:
“牛旺啊牛旺,你好无情啊!”
“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丑事?你不知道这是犯罪吗?”
“你把穗儿害苦啦!穗儿被你气病了,你知道吗?”
“你不是成心要让穗儿当反革命家属吗?”
“穗儿不是在想你,是在恨你呀!”
穗儿她娘听见哭声,赶快跑进屋,拉住常三运的胳膊,边哭边劝:“三运,别这样伤心,是我们命不好,不能怪牛旺……”
常三运不听劝解,继续嚎哭:“我错认了这个兄弟,我瞎眼啦!怎么没看准他这个人哪?”
当他抬手用袄袖擦鼻涕抹眼泪的时候,偷偷向穗儿瞥了一眼。他看见原本仰躺着的她侧过了身子,还用被子蒙住了头,身上的被子在微微颤动,显然她正在被窝里抽泣。
他不再哭嚎谩骂,也不理会钻进被窝的穗儿,见好就收地止住了啼哭,带着哭腔对穗儿她娘说:“我太难过,身上有点发冷,先回去了。大娘您放心,穗儿一定会好过来的。”说完,他擦干眼泪,抬腿走了出去。
常三运一阵哭嚎谩骂好像为穗儿涨满的胸腔泄了气,她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第二天下了炕,洗了脸梳了头,吃了小半碗小米粥,但身体仍很虚弱,不敢出门,觉着也无脸面对乡亲。半靠在床上的她回忆起三运哭骂牛旺的情境,觉得只有三运和她有共同语言,只有三运才能跟她谈牛旺,也只有三运能理解她的心情,她慢慢地开始想三运。
三天了,不见三运的身影,穗儿有点儿着急,让娘出去打听了一下,回来说三运因伤心过度,身子虚弱,发高烧,一直躺在炕上休息。穗儿心里隐隐地不安。
常三运没有病,他的病是装的,他要以病勾起穗儿的恻隐之心。
第四天早上,穗儿正要让娘再去看看三运,想不到三运正好撩开门帘进了屋,棉袄里面不知塞了啥,鼓鼓囊囊的。
穗儿很惊喜地下了炕,关心地问:“听说你病了,不好好休息,又出来干啥?”
“没关系,发点儿烧,躺了两天就好了。”
穗儿她娘见女儿有了笑脸,高兴地出去为三运倒水。
“穗儿,看我给你带嘛来了?”常三运乐呵呵地从棉袄下面小心地
拿出了一个铝饭盒,“炖野狗肉,还热乎着呢,来,尝两块!”
“天寒地冻的,哪来的野狗肉?”穗儿说话中带着娇嗔。
“我发烧时,几个知青朋友到旗里找了好几家饭馆才淘换来的,说让我补补身子,我没舍得吃,给你拿来了。”
穗儿眼里充满感激,假意推着他的手:“人家让你补身子,你倒好,自己不爱惜自己,反倒给我送来了,我也不吃。”
“我一个大男人,小病一扛就过去了,可你不行啊!”他推开穗儿的手,揭开饭盒,用指尖夹了一块冒着热气的狗肉,直接送到了穗儿的嘴里。
穗儿不再推辞,张开嘴接过肉就吃了起来,边吃边说:“嗯,好吃,好吃!三运你也吃一块。”
……
又过了几天,是牛旺出事后常三运第三次走进穗儿的家,这一次他是拎着一个提包来的。看见娘俩正在太阳地儿里纳鞋底,三运很快打开提包,掏出了好几个红红绿绿的纸盒子,满面春风地说:“大娘,穗儿,这些是我捎信儿让妈妈寄来的,全是当地特产,你肯定没吃过。”
穗儿也不客气,高兴地一个个打开了盒子,看着各式各样、做工精细、从未见过、香气扑鼻的糕点,她心里甭提有多甜蜜!
穗儿她娘看女儿高兴,心里自然也乐滋滋的,礼貌地问:“三运,你爸妈他们都好吧!”
三运长长地叹了口气,坐在穗儿递过来的马札上说:“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不,我舅妈为我早死的舅舅戴了大半辈子反革命家属的帽子,吃不上喝不上又天天被拉出去批斗,九月份刚刚查出得了胃癌,还不到三个月就过世了,我爸妈能不难受吗?”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好像插进了一把尖刀,娘俩的心同时震颤了一下……
不知是哪路风水在起作用,哪座庙的神仙在相助,在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心仪的穗儿后,公社又奖励给队里一辆卡车,队长点名让常三运掌起了方向盘,一件件好事接二连三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时来运转的常三运有时自己也怀疑,这一切难道不是在做梦?当他扭头侧视右边座椅时,副驾驶位子上那个漂亮的姑娘——穗儿无疑给了他确切答案:都已梦想成真!
8
立冬过后,冷空气一股接着一股地吹来,内蒙大地开始封冻。
这天,常三运到旗里拉回一车救灾物资,顺便给穗儿买回了一条羊绒围巾,还给队长特意买了二斤东北一级黄烟叶和两瓶北京牛栏山二锅头。队长接过烟叶和白酒喜上眉梢,称赞道:“好,好,纯正的东北黄叶,地道的二锅头,好久没尝过这个味了,三运,谢谢啦!”他撕下一小块烟叶在手掌里揉碎,装进烟袋锅猛抽了几口,眯起眼,撕拉着嘴,一副十分过瘾的样子。可能是觉着这份礼很重,忙说:“三运,今天别走,咱爷俩在一块喝两盅!”
一盘花生米、一碟牛肉干、一盘拌萝卜丝、一盘白菜炒鸡蛋摆上了炕桌。两人脱鞋上炕,在炕桌两面盘腿对坐。队长没舍得喝三运送来的二锅头,拿出了自己酿的红薯酒,先灌满了酒壶,烫热后分别倒满两个酒杯。
队长端起酒杯说:“三运,咱们队亏得有你,帮了我不少忙,谢谢你啦!”说完,对着常三运的酒杯碰了一下,“来,干一杯!”
“好,干!”酒味苦涩,常三运皱着眉头咽了下去。
不管酒是好是坏,队长能给自己敬酒,不喝身上就已经发热。常三运拿过酒壶给队长斟满,又倒满自己的酒杯,直起腰来,双手捧杯:“队长,您这样看重我,我感激不尽,以后需要我时您尽管吩咐,来,我敬您一杯!”
队长放下空酒杯,夹了一粒花生米送进嘴里,突然叹了口气,说:“你这句话牛旺同样也跟我说过,那孩子……嗨,怎么说呢?应该是个厚道人啊!”他有些伤感,“三运,你说牛旺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丑事?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呀!”
提到牛旺,常三运心里咯噔了一下,眼珠子转了几转,也显出十分悲伤的样子:“是啊,要说牛旺,我俩可是好兄弟啊!我就没把他看透,真是人心隔肚皮。当然,家里困难,偷几个南瓜补贴补贴生活也情有可原。”
“这年头谁家不困难?常说‘人穷志不短’么,话又说回来,偷几个南瓜也可理解,为啥要当反革命呢?唉,我真是琢磨不透……”队长说不下去了,低下头,攥住拳头在自己的脑门上轻轻敲着。
常三运诡异地看着队长,生怕自己露出马脚,先抿了一口酒,稳了稳神,接着说:“队长你知道吗?牛旺进去后,我连续几宿都没睡好,我也纳闷啊!我也不理解啊!但有嘛办法,人进去了,判了刑,不理解、想不通也是枉然,无济于事啊!”
不见队长接话,常三运又安慰说:“一人做事一人挡,牛旺也是罪有应得。你也别太为他伤心,年纪大了,保重身体才对。”他左手拿起自己的酒杯,右手托起队长的酒杯,两个酒杯碰了一下,递给队长,“来,咱喝酒,喝酒!”
9
有些伤感的队长借酒消愁,多半瓶酒下肚,心里才舒坦了些,脸上又露出喜色:“三运啊!咱不提牛旺,但就说这个案子,如果不破,上面肯定会怪罪我,我这个队长恐怕就当不成了。在这一点上,你算帮我大忙了。”
常三运本来就不胜酒力,喝的又是自家酿的土酒,既苦又涩,度数还高,连干了几杯后他的脸就变成了猪肝色,眼前变得模糊不清,舌根子也硬了起来。
“队——队长,您客——客气,这——这是应当的。”
“不是我客气,在咱们队就没见过像你这样有头脑有心计的人。”
队长既感谢又赞扬,让常三运晕晕乎乎起来,酒劲儿发作,话也变得多了。他先颤抖着手给两个空杯子倒满酒,然后梗了梗脖子说:“队长,要——要说心计,我差我——爸远去啦!我爸,嘛世面没——没见过?他——他才算有——有头脑,有——有心计的人。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我——我爸。”说完,滞后地竖起了大拇指。
“你爸是干啥的?”
“我们那儿有个——地方叫‘三——不管’您——知道吗?”
“听说过。”
常三运用手掌搓了搓脸皮,拍打了几下脑门,让自己镇静了一下,嘴巴子才略微利索了些,继续说:“解——解放前,在‘三——三不管’我爸可是无人不知无——无人不晓的人物,那些妓院老鸨、说相声的、唱大鼓书的、玩杂耍的都对我爸是又敬又怵。哪几家要是为争地皮、抢顾客闹起纠纷,都离不开我爸给说和、融通,就连警察也得靠我爸爸帮衬。解放了,你猜怎么着?我爸被定为城市贫民,成了依靠对象。文革来了,我爸又成了造反派领袖,当上了‘三不管’地区的革委会副主任。你说,他如果没——没头脑,没——没心计,能是这命运吗?”
一听说他爸是这么个货色,老农出身的队长心有不悦,略带讽刺口味说:“看来你爸真是个江湖老手。”
“那——当然!”此时的常三运也听不出是好话还是坏话,只管飘飘然地顺着自己的思路叨叨,“从小我爸没少教育我、点拨我,有时嫌我心眼儿太实诚,还拧我耳朵踢我屁股呢。他对我说过,名人严、严,严嘛来着,对,对,严复,说他有句名言叫‘物竞天择’,什么是‘物竞天择’?物当然包括人啦,意思是人只要活着,凡事就得争,就得斗,不管你采取嘛办法、啥手段,只要你争赢了,斗胜了,老天爷才会让你活,而且让你活得好。你不争不斗,鬼才相信老天爷会选择你?队长,我爸这理论多深刻!在这样的爸爸教育下,你说我能不长心眼儿吗?”
“在这样一个‘好老子’跟前长大,怪不得你三运有计谋,有脑子。”队长把‘好老子’三个字特别加了重音。说完自己端起酒杯,也不同常三运碰杯,“咕咚”一声喝了下去。
此时,他突然回想起了一件事。自牛旺的案子破了后,公社领导曾提出把常三运列为培养对象,也好在知青里树个标杆,让队长作为培养人介绍他入党。队长有点犹豫,说这个三运有点儿嘎,太有心计,……话没说完,那位领导就反驳道,我们需要常三运这样的嘎劲儿,需要他的智谋和心计,这是革命的嘎劲儿,是革命的心计和智慧。设想一个老实得像榆木疙瘩一样的人,对革命有用吗?有本事带领人民奔向共产主义吗?
想到这儿,队长偷偷乐了,亏得时间短,还没来得及办,不然让这样一个家庭背景的人入了党,那真是愧对组织了。
队长没有兴趣继续谈论常三运的爸爸,于是有意转向另一个一直令他纳闷的题目:“唉,三运,我问你,你是怎么把案子同那个臭南瓜联系起来的,结果还真和你预料的一模一样。”
夸完有心计的爸爸,常三运更加飘飘然了,不敬自饮地又灌进肚里三杯,已是醉意朦胧,于是接过队长的话题骄傲地说:“什么烂——烂南瓜?那都是我——编的。队长你——猜,那个臭南瓜究竟是咋——咋回事?”
“我哪知道?你说是咋回事。”
脑神经被酒精麻醉了的常三运已心无遮拦,开始无保留地“酒后吐真言”。
10
那日,常三运在南瓜地边上割草,突感肚子有些胀满,于是走进了南瓜地,一个个滚圆滚圆的南瓜很讨人喜爱。看着这些可爱的南瓜,从小蔫坏的常三运突生奇念,他找了一个大个儿南瓜,用镰刀小心地在上面挖了个三角口子,然后看看左右无人,便对准三角口子,把一泡屎全拉了进去。用南瓜叶子擦完屁股,又拿起挖下的那块三角,小心翼翼、严丝合缝地扣在了南瓜口上……他很得意这个创造,他创造了一个新型“地雷”,这新型“地雷”的威力要比小兵张嘎的土地雷不知要强多少倍?新型“地雷”总有一天会在某家“爆炸”,案板、锅台流满黄汤臭水的景象多么动人!常三运咧着大嘴,偷偷地笑了……
队长“咕咚咚”独自猛饮了一杯,压了压火气,继续问:“你能保证那个南瓜不会被认出来,难道没有开过口的痕迹?”
常三运磕磕巴巴地又讲了他的道理:在城市,卖西瓜的为了让顾客看瓜熟不熟,就是这样挖个三角口子,如果瓜熟就卖给顾客,如果不熟就留下,卖瓜的照样把挖下的那块严丝合缝地塞回去,再放几天等熟透了再买,谁也看不出来。
听了常三运的恶作剧,队长又气又恨,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损人啊,你这不是缺德吗?”
“唉,队——队长,您——你是骂——骂我,还——还是夸我?要说这——这事还真算不了什么,我不是吹,长——长这么大,类似这样调皮捣蛋的事我——我干过的多了去了!”
火气上来的队长本想痛骂几句,又想,对这个醉鬼,骂又有啥作用?只能无奈地叹道:“可惜了儿的一个大南瓜,让这杂种给糟践了,够一家子吃两顿呢,唉!”说完,他伸开了盘坐的双腿,边向炕沿挪动边说,“三运啊,今后要往好处学,心计要用在正经地方,这见不得阳光的缺德事可别再干啦!”说完,拿起瓶盖,紧紧地拧在了还剩一点点酒的瓶子上,穿鞋下了炕。
常三运不知好歹,伸手去夺酒瓶:“队——队——队长,别——别盖啊,咱——咱还得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