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二柱和姐夫去隔壁的小房歇息去了。他们尽量压低了的耳语声仍不时地传了过来,恐怕他们今夜要聊上一个通宵吧!我和二柱媳妇躺在他们新婚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望着天窗外黑暗中闪烁的星星出神。
山里的夜,寂静极了,连数里外的犬吠声都能听见。哦,神秘而肃穆的山,让我的身心在这寂静中不断地净化澄清……
二柱媳妇,她叫山菊,也是和姐夫一起长大的伙伴。她轻声地问:“妹子,想什么呢?”她也全无睡意。山里人好客,一年四季难得有客人来访,所以,和客人拉拉家常,探听山外的新鲜事,成为他们生活中重要的内容。
我的嘴唇抵着她的耳根,问:“我的姐夫小时候在这里是怎么生活的?我想知道他童年的快乐和痛苦。”
“说来话长啊!”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亮,陷于了回忆之中。
“那是1969年吧,具体的时间我也说不上。一天,我们一群小伙伴正在打谷场上疯耍,远远地看见汪婶带着一个小男娃从田梗上慢慢走来。他们走得很慢,汪婶还时不时地蹲下身将他抱起只上一程。他们走得近了,我们好奇地扭头一看,汪婶手牵着一个和我们一般大小的五六岁的娃,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我们就挤眉弄眼地说‘城里娃就是娇气,动不动就哭’,说完就哄笑起来。那娃见这阵势,吓得躲在汪婶的身后,时不时探出脑袋瞄我们一眼又缩回去。这时,雅琴姐从村口走来,走到男娃的跟前,蹲下身,说‘阿阳,认识我吗?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你的呢?乖,叫我姐吧!’说着就张开手抱起了他。也许是天性吧,男娃不认生,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扑闪闪地看着雅琴姐,小嘴张开成一个小喇叭,甜甜地喊了一声‘姐’。雅琴姐便在他的腮帮上亲了他一下,笑了,说‘以后就当我的小男人吧!’
我们学着他城里娃的腔,姐呀姐呀地叫开了,又说雅琴姐有了一个小男人了。汪婶就用手驱赶我们,说我们真疯啊!
我问:“他们姐弟之间有着怎样的情感故事呢?”黑暗中我的眼睛真想穿透时空的隧道,看到那一段奇特的姐弟之情。
“‘你是我的小男人’,这是我们这里的女人对比自己小一些的男娃的一种极爱昵的称呼。”
“哦?”有故事了,我凝神屏息地听她讲述起来。
“雅琴姐抱着阿阳回家了。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阿阳想念他的阿爸阿妈,总是哭闹,谁也哄不住。雅琴姐就抱着他站在山坡上望着山口,阿阳的眼睛便向那里望着,直把眼睛望酸了,哭着睡去了。有时,他半夜醒来,就一个劲儿地哭喊。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让村里的人们都揪紧了心。许多人对汪婶说‘这孩子咋就这样犟呀,吵得我们不得安宁’。汪婶脸上堆笑,向人们陪着不是,说‘我妹子死了,留下这孩子。我见着可怜就抱回了。’山里人憨厚,见这么说也就算了,平息了怒气。也不知道雅琴姐哪来的耐心,她以女孩子特有的温柔和爱心,终于让阿阳接受了她。阿阳只要想他的阿爸阿妈哭闹的时候,她哄一哄,说几句话,他就很乖了。
从此,我们就看见雅琴姐总是带着他玩,寸步不离,形影相随。雅琴姐那时十三四岁,出落得象一朵水仙花,美丽极了。她在园里摘菜时牵着他;在溪边洗衣时带着他;和同村的大娃们玩时领着他;赶集看戏时也背着他。可阿阳很淘气,喜欢玩捉迷藏的游戏,常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让她好不容易地才找;也喜欢在地上打滚,把刚换上的衣服弄脏了,让她又要再洗上一遍;也喜欢在草坪上躺着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了,让她好半天地守在身边不离寸步;当然啦,有时偷着跑到人家的菜园里或者大队的果园里摘东西吃,那副谗相真让她哭笑不得。但她亲昵多于责怪,每每拍拍他的屁股就了事了。
我们都羡慕他有这样一个漂亮,温柔而又贤慧的大姐姐。嗨,那是多美的事啊!不象我们就没人疼,没人带的,整天就知道在山里野。时间长了,羡慕于是变成了妒意,我们就在雅琴姐有事忙乎不能带他,他一人玩耍时就戏谑他,说他没有出息,只会在姐的怀里撒娇。他就和我们打起来了,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哭。为这些事,雅琴姐就找到我们家里,说我们欺负她的小男人,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只到我们受到一顿打骂,她才牵着阿阳走了。不过也好,在大人的说教下,我们和阿阳后来就成了好伙伴。”
说到这里,山菊搂着我,轻声地说:“你进屋的那阵子,我还以为雅琴姐回来了呢?揉揉眼细看才知不是的。喏,你们怎么那样相像呢?”
“是么?”我应了一声,陷于了沉思之中。说实话,见到汪雅琴的那天,我就觉得我是她的影子。我和我姐模样长得像,可怎么看我姐却不像汪雅琴。姐性格乐观开朗,而我的性情倒象极了汪雅琴。难道性情能决定两个人的长相相像吗?难道姐夫爱我,竟缘于他童年的雅琴姐吗?人世间,无奇不有,怪不得姐夫对我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这种感情竟生发为一段畸恋了。那么,当初他在我家所谓的酒醉是他装出来的吗?或者,他一定是梦见了他的雅琴姐,迷糊中将我当作他的雅琴姐了吗?可以说,有了那档事儿后,我感觉他的魂附在我的身上了。哎,是什么将我和他们牵扯在一起,发生了这许多的故事来。难道,人世间真有一种叫缘分的东西吗?
“睡吧,时候不早了。”山菊推了我一把,顾自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姐夫和二柱赶往乡里去了。他们要找有关部门的领导,一起为改变山乡落后的教育面貌共商大计,用好那一笔捐款。山菊呢,就带着我在山里转,她要让我好好看看这山的秀奇。
我却无心欣赏山的景色,只想了解姐夫在这里的生活情况。山菊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开始一个劲儿地讲起来。
“阿阳来这里的好几年里,一直由雅琴姐带着。我们山里娃,入学都很晚,一般是八九岁才上学的。他和我们一样,背着粗布做的书包,每天由雅琴姐接送。后来,他和我们熟悉了,就跟我们一起上学放学。
那个年代,政治运动也不断地波及到这山旮旯里。什么‘黄帅造反有理’呀,什么‘张铁生交白卷’呀,一古脑儿地在学校里盛行起来。学校里整天里闹哄哄的,没法上课。学校应该是我们学习的地方,可那个时候却成了我们玩乐的天堂。
学校的山后有一道溪,溪里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鱼。二柱和阿阳他们就挽起裤腿,下到溪里捉鱼。他刚开始时不会,好几次还跌在水里,将衣服打湿透了。二柱就教他,说先要瞄准那在水里不游动的鱼,两手慢慢地伸过去,对准鱼头猛地按下去……”
山菊模仿着捉鱼的动作,逗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弯了腰。
“他就学着了,结果捉了不少的鱼。他们用细棍子从鱼嘴里穿过去,燃起柴禾,架在火的上面烤,烤的鱼香喷喷的,没有油盐也好吃极了。
这山里,好吃的东西也真多!山楂呀,红枣呀,草莓呀,经常能采摘到。他和我们山里娃一样,衣服兜里总是装满了这些吃的,嘴里总是不停地嚼着。当然,比这更有趣的,莫过于爬上树顶掏鸟蛋了。二柱和阿阳就经常争先恐后地爬树,看谁掏的鸟蛋多。他们把掏的鸟蛋放入一只破陶罐里,架在火堆上煮。那鸟蛋的风味可真不错,可惜现在吃不到了……有一次,他们刚爬上树,不料树桠儿断了,俩个从树上掉了下来。幸亏树不太高,地上的草厚,他们没有伤着筋骨。雅琴姐听到我们的惊叫声,赶了过来,她一把将他抱住,泪珠扑簌簌地落下,说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可怎么办呢?从此,他们再也没爬树了。
更有趣的是,二柱和阿阳带着我们玩新四军打鬼子的游戏。开始玩的时候,谁也不愿当‘鬼子’。二柱和阿阳就各带一帮小伙伴轮番地装扮‘鬼子’,漫山遍野地疯转。‘鬼子’好可怜,总被‘新四军’打得四处跑窜而无还手之力。有时,我们是真的打呀,因为听大人将日本鬼子在中国做尽了坏事,谁不恨鬼子呢?因为装‘鬼子’的总是挨打,所以,以后谁也不敢再做‘鬼子’了。”山菊说到这里,脸上洋溢着童年纯真的光辉。
我的眼里流露出羡慕的色彩,很天真很浪漫地说:“要是我在这里长大,该有多好啊!”
山菊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不好!这样快乐的时光不长。后来,我们知道了他的身世,谁也不和他一起玩了,甚至打他骂他。唉,那个讲出生成分的年代啊,他是多么地不幸!”
山菊的眼眶湿润了:“有次,他刚进入学校大门,不知谁喊了一声‘他是坏分子的狗崽子,打呀’,于是,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就围了上去,拳头象雨点一样密密麻麻地落在他的头上身上,他拼命地用手捂着头,哭叫着,可又有谁理会呢?要不是雅琴姐来学校有事碰上了,用身体护住他,他还不知被打成什么样了。他的鼻子流着血,嘴唇流着血,眼睛肿起了一个大大的包来,衣服被撕出一条条口子……唉,有多惨啊!”
我的心揪紧了:“后来呢?”
“后来,他就再也没上学。雅琴姐害怕有人打他,更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只要有孩子或者大人骂他打他,她就站出来抱着他,与别人抗争着。可没多久,雅琴姐一家,在那个时代也因出生不好被扣上了‘地富反坏右’家属的帽子,自身难保啊!汪伯汪婶经常被挨斗,被迫在离家三四十里的一个地方劳动改造,经常不能回家。哥哥们受不了抬不起头做人的日子,在工作组的开导和教育下,宣布与家庭断绝关系,自告奋勇参加了县里组织的修筑水渠的大军,日夜奋战在工地上。雅琴姐也被迫从中学校里回乡参加劳动,接受再教育。在那风雨飘摇的年代,家里只有他们姐弟俩,孤孤单单,真叫相依为命啊……”
山菊和我坐在一处山坡上,望着脚下的那一大片刚插是秧苗的水田。
“那个时候,山里常年干旱少雨,农作物在夏天就大多干死了,秋天收的粮食只够几个月吃的。山里人完全靠政府救济度日子。76年,风调雨顺,稻田里庄稼长势很好,预兆着一个从未有过的大丰收。人们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可就在要收割稻子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山菊的泪水流了下来。
几个民兵,押着雅琴姐在村里的街道上游斗。他们敲着锣,拉着破嗓子,叫喊着:‘各位父老乡亲,大家看好啊!谁偷集体的粮食就是这样的下场!’只见,雅琴姐耷拉着头,青着脸,脖子上挂着一块废纸箱做的牌子,那牌子上写着——我是偷窃犯!
阿阳夹在面无表情的人群里,两行泪水不停地流,他终于忍不住了,扑了上去,抱住了雅琴姐的腿。他说:‘姐,我们回去吧!我不饿的,我不吃队里的粮食……’他又向旁边的那个民兵跪下求道:‘姐是为了我才去偷的,要抓就抓我吧,是我坏!’雅琴姐凄然一笑,蹲下身子,扶起他:‘姐不喜欢这样,姐喜欢有骨气的娃!乖,回去吧,家里还有两个红薯为你留着……’话还没有说完,那个民兵就过来拉扯他,可他死死抱住雅琴姐的腿不放。那民兵火了,一把将阿阳扯开,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被踢倒在地上了。那几个民兵推搡着雅琴姐向前走去,只留下他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我望着那插满秧苗的水田,心口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感到十分不舒服。
“原来,家里断了粮,姐弟俩好几天都没吃上一顿白米饭了。雅琴姐带着他四处挖野菜,摘山果。可那时节,人们都挨饿呀!山里有许多东西可吃,却都填进了人们的肚皮。他们能采得到多少?二柱他爸见他们姐弟可怜,叫二柱夜里偷偷送去了一小袋红薯。啊!救命的红薯!
阿阳后来跟我们说,雅琴姐在山里摘了一些野菜,拌着红薯煮了吃。他们每天就那么一碗儿的分着吃,吃了没过一会儿就饿了。他常常半夜里从睡梦中醒来,捂着饿得连针都能穿过去的肚子,哭着说:‘姐,我饿呀!’雅琴姐抱着他说:‘乖,过几天队里要分粮了,到时候就有吃的了啊!’他就摸着干瘪的肚皮,梦幻着,挺认真又童雅地说:‘那我要吃一大碗米饭啊!’雅琴姐抱着他笑了。他就在饥饿中盼望那一大碗米饭,嘴角在睡梦里都流着涎水。可队里分粮的事还没有泡影,红薯就快吃完了。怎么办?雅琴姐的眼光投向了那快要成熟的稻田。她想到偷稻谷了。可村里组织了民兵,日夜巡逻,她怎能偷得到呢?在一天夜里,月光惨白地照了进来,他又闹肚子饿,比以前闹得更凶了。雅琴姐怎么哄他都无济于事。没办法,她狠狠心,亲了亲他的脸,说姐等会就回来,说完就扎了一块花布头巾,转身走出了门……她趁着月色,绕过好几道哨口,割了几捆稻子,悄悄地搬运了几趟。本来,她看情况不妙,将最后的一捆丢在村口回家的,可搬回去的那一点粮又够几天吃的?她舍不得啊!她就在附近的地方躲起来,见巡逻的民兵走远了,就爬出来,可刚背起那捆稻子,一道手电筒的光柱照射了过来……他痛悔地说,姐是为了他呀,遭了那份罪。他如果懂点事,姐就不会去偷谷子。”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山菊讲不下去了,她怎么讲得下去呢?一个花季中的女孩,她是把声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呀。她人长得美,可更是心灵美。她从来没有偷过什么东西,占过别人的任何一点小便宜……可为了她的小男人不饿肚子,她竟连做人的尊严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