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象鸟的影子从山那头掠过来,雾气在山坳间弥漫开来。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默默无言。心的沉痛浸漫了我的周身。在那个时代里,一切都颠倒了,善恶难辨,人妖不分。汪雅琴这样纯情的女孩,仅仅偷了生产队的几捆谷子,就遭到了游斗,她还有脸面见人吗?
月牙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了树梢,我们脚上行走的鞋不断碰落了草叶上晶莹的露珠。哦,晶莹的露珠,多象汪雅琴滴落的眼泪!
月光将山岭镀上一层银色的光亮,四周一片寂静。行走在月光里,如在梦里,如在水里。在城里,可从没有享受到这融融的月光下的情韵。可我的心却萦绕在那伤痛的往事里,久久不能释怀。
前面传来了小溪流鸣的声响,十分悦耳动听。哦,小溪从山的那头,穿过一片树林,绕过丛生的岩石,跳跃着,闪动着,如一条在风中飘舞的白练,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山菊的情绪为之一振,愉悦地说:“走,我们去沐浴!”此时是山里的暮春时节,正是女孩子穿上花裙子,一展美丽青春的时候,那溪水不温不凉正好沐浴。
山菊说:“山里这个时候,村里的媳妇和姑娘,在夕阳西下时,纷纷结伴来到溪里沐浴净身。数里长的清溪,在夕照下,好一副优美动人的沐浴图。我敢说,世上绝没有比这更亮丽的风景了。她们或梳洗瀑布般的长发,或如小鱼一样地在水里游动,或随水流追逐嬉戏,或三两个人相互搓着后背,说着一些女人的话题……
都说南方的女人是水做的,女人在溪水的润滋下更是楚楚动人,光艳无比,个个胜似怒放的白莲。山里的女人清苦劳碌,干完农活还要做家务事,总是忙得如拉磨的驴子不停地转。只有这个时候,她们才显得悠闲,自在,容光焕发,娇贵而自豪,幸福无比……”
我说:“这空旷的山野里,沐浴就不怕男人偷看吗?”
“不会的!山里有个习俗,自古沿袭至今。沐浴时,成年的男人不得在附近窥望。媳妇姑娘们也精灵得很,如有人敢躲在暗处偷看,她们就不动声色地兵分四路,悄悄包抄过去,将那男人摁住,然后,象捆住就要屠宰的猪羊,将他仰面按在溪里,这个捏,那个掐,把他身上弄得没有一处好皮肤。”说话间,山菊已脱去了衣服,走进了溪里。她雪白如脂的肌肤,曲线优美的身段,丰满的胸,浑圆的大腿,让我惊叹称奇不已。都说“深山里飞出金凤凰”,这话的确不假啊!
“曾有那么一个光棍,就因为偷看女人在洗里洗澡,被捉住了。愤怒的女人,将他的头按在溪里,让他喝上几口水就提起来,然后又按下去,如此反复多次,只到他的肚子撑得鼓鼓的才松了手。哎,他穷呀,穷得娶不上媳妇。可三十好几的人,下身那东西憋不住啊,这样子就偷看了女人洗澡。他被女人惩罚后,觉得没脸见人,就想一死了之。就在他将绳索往他的脖子上套的时候,那次惩罚他的女人中有一个该寡妇闯了进来,这样他才幸免一死。后来,他就和那寡妇结婚了。他们过着十分幸福的生活。嘻,这成了山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大家觉得不让男人偷看女人洗澡太不近人情,也太不合理,于是……”
我也除去了身上的衣服,下到溪里。我们泡在氤氲着白气的水里,相互搓洗着背脊。我问:“于是什么呢?”
“自那以后,山里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没有到结婚年龄的十几岁的男孩可以看女人洗澡。这大概是出于生育繁衍的缘故吧。”山菊说着说着就笑了。
“那现在我怎么看不到这样的场景呢?这不没有其他一个人影吗?”我四处望了望。
“七十年代中期吧,县里的干部来这里蹲点,说应该移风易俗,体现新时代山里人的精神风貌。所以,来这里沐浴的女人渐渐少了,只偶尔有人在夜里偷偷地洗洗身子。习俗就这样给破了。”山菊往我的身上浇了浇水,轻柔地搓起来。我感到身上的筋骨在她的纤指的揉搓下,慢慢地活络开来,周身气血通畅,舒服极了。溪里沐浴,真是有益身心健康啊!难怪女人们乐此不疲的。
“真可惜!我看不到那样的场面了,也不能和她们一起享受沐浴的快乐了。”我无不遗憾地说。
“后来,政府说尊重我们的风俗习惯,于是,女人们又开始在清溪沐浴了。可这个时候,有罪恶的眼睛盯上了这里,发生了好几件强奸案,一时闹得沸沸扬扬,谈虎色变,人心惶惶。许多女人害怕了,不敢来了……”
“哦——”我长长地应了一声。
“雅琴姐在这里就碰上了一条色狼……”山菊的眼睛暗淡了下去。
“在满街游斗后,民兵就放了雅琴姐。她没有回家,她不想回家了!她拖着满是伤痛的,疲惫之极的身体,走向村外,走向山里。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来到一条小溪边,坐在一块岩石上,开始嘤嘤地哭起来,她要把满肚子的屈辱全哭出来。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竟睡着了。
这时,一条人影从岩石后闪出来了,将她轻轻抱起,抱到了附近的草地上。那人颤抖着手,轻轻解开她衣服的纽扣,褪下她的内裤。她光洁如玉,匀称诱人的胴体就完全暴露在他的眼前。多美呀!这可是他垂涎已久的美人的香体啊!他开始在她的身体上抚摸,他的手指碰触到她光滑细嫩的肌肤,意乱心迷,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她睡得很死。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瞌睡虫将她的意识咬得几乎麻木了,使她没有任何的反映。他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动作很麻利,急急地就爬在了她的身体上……
她醒了,在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皮——“你,你要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充满恐惧。她认出了是生产队长阿蛮,这个村里出了名的色狼,三十多岁的年纪,什么正经事儿都不做,搞女人起来却乐此不疲。凡是他看上了的,他就一定要弄到手。村里曾有一个城里来的女知青,因长得漂亮,身材小巧玲珑,又能歌善舞,他就百般讨好,给她许多照顾,见她不从,就威逼利诱。一个月夜,那女知青和几个女伴在清溪里沐浴,突然见有个人在一块岩石后朝这里窥望。那几个女伴吓得连忙穿上衣服走了,她因为慢了一点,落在了后面。当她慌不择路,迷失了方向,正不知从哪条路回村的时候,背后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那人拖到一块草地上进行了奸污。她认出是生产队长,无奈含冤忍辱,没有声张。她在村里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哪里能告他?他见她软弱好欺,便得尺进丈,天天缠着不放。最后,他把她的肚子搞大了,这可怎么办?女知青哭得死去活来,扬言要告他,他情知不妙,就想方设法给她弄了一个招工的指标让她返回了城,这才息事宁人。为这事,他的媳妇没少和他闹,村里人都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可他满不在乎,仍是四处拈花弄草。
那天,他见雅琴姐一人往山里走去,觉得机会来了,就一直跟在她的后面。
他用手捂住她的嘴巴:“不是我叫他们放了你,你现在还蹲在队部里,由几个民兵看守着呢?说不定,他们今晚就要拷打你的。你这美丽洁白的身体可就皮开肉绽了啊!”他咽了咽口水,“哎,那多遭孽啊!我看你还小,不懂事,就放了你,可你要报答我的恩情才是。”说着,他的身体就开始上下颠起来了……
她拼命地挣扎,抓破了他的脸皮,抓破了他的胳膊,可他不理会这些,完全象发情的狮子一样,发泻着他的****。她的神智都快崩溃了,眼前一片黑。突然,她的手摸到了一块石头,就顺手抓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的后脑壳狠狠地一砸,他应声栽倒了下去……
她厌恶地瞟了一眼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他,向溪里走去。她拼命地搓洗着她的身体,想把身体内的玷污洗去,可怎么洗得去呢?她哭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哭得伤心。她失去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啊!她以后可怎么做人?
月光凄冷地照射下来,照在她洁白的胴体上。她的脸与月光一样苍白,露出一种骇人而绝望的神情。她止住了哭,慢慢穿上洗了又洗的衣服,向清溪的下游走去——那里有一道瀑布直挂山涧,她只要往下一跳就任何人再也找不到她了……”
山菊的嗓音低沉了下去,山风吹着她额前的刘海,她的脸如大理石一般,透出一股冷峻之气。
“就在她站在悬崖边的时候,她听见了一个男孩凄惨的叫声,那叫声穿过山林,穿过雾霭,飘飘渺渺地穿入她的耳膜,在她的心尖上盘旋……啊!是弟弟的叫声!她的神智突然清醒了,不由自主地向四处望了望,他在哪里,刚才不是听见了他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吗?
但只有夜风在山中悲旋,偶尔传来猫头鹰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她又往前挪了一步,溪水沿陡直的峭壁飞花溅珠,在山谷间发出巨大的回声。她看了看下面,那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啊!她闭上了眼睛,心一横,就要跳下去了……她的耳边又响起了阿阳悲切的叫喊,一声比一声急,整个山谷都在回响他的叫喊声。啊!她睁开眼,阿阳浮现在她的眼前,他那双泪眼饱含凄婉,悲愤和绝望,转身就要从悬崖上往下跳。她一急,用手去抓,什么也没抓到……原来一切都是幻觉!她舒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拢了拢额上零乱的头发,自言自语:‘我在哪里?我要干什么?哦,阿阳呢,他现在怎样了?他孤零零地一人在家,吃了没有啊?又有谁会弄东西给他吃呢?’
想到这里,她疯了一样往家里跑去,推开门,只见他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两个红薯,泪眼巴巴地望着她:‘姐,我不饿!我没有吃,给……’他的小手递过来一只留有他体温的红薯。
她抱着他哭了:‘我的小男人,姐不能丢下你啊……’
那夜,她抱着他睡了,双手一直紧紧地抱着他,好像她一松手他就被别人夺走了似的。”
山菊如泣如诉的讲上述,让我的心震撼了。
“雅琴姐后来说,那夜,要不是想到了阿阳,她就跳了下去。哎,是阿阳救了她。”
“后来呢?他们靠什么生活呢?”我问。“没有吃的,他们不俄死了吗?”
山菊用手擦洗着她洁白的身体,她的身体在月光下如一尊精美的雕塑。
“第二天,雅琴姐牵着他在人们的蔑视里,低着头,咬着嘴唇,走出了山村,走出了大山,来到山外的一个集镇上乞讨。她跟我们说,那个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只要她有一口气,她就要将阿阳带着,让他活下去。
姐弟俩每天拿着一只破碗,向人们讨一点残羹剩饭和零钱。可那时候,人们自己都吃不饱,哪里还有给他们的?所以,他们每天只讨到一点点儿的饭菜,那里够吃?!。无奈,雅琴姐就在路边的坡地上寻找能吃的野菜,哦,只要能吃下去的她就挖起来洗净盛进篮里。晚上,姐弟俩在一间破土砖墙的小庙里,燃起火,将讨来的和挖来的混在一起煮了吃。这个时候,姐弟俩才有了一点短暂的快乐,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忘记了白天所受的歧视和屈辱。
可这样的乞讨在那个年代是明令禁止的。因为,这有损社会主义的形象,给所谓的新时代抹黑。所以,他们常遭到戴红袖章的驱赶。为了躲避‘红袖章’的检查,姐弟俩只好分开,见缝插针地向人们伸出乞讨的手。
那街上不仅仅只有‘红袖章’的蛮横霸道,而且,还有地痞的欺凌。他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一天,几个地痞拦住了雅琴姐。他们见她衣服虽然破烂,但脸面却十分清秀可人,就不禁动了坏心思。‘喂,讨饭的,给爷们亲亲,只要让爷们高兴,就带你上馆子美餐一顿,怎么样?’雅琴姐低头不语。他们就上来拉扯,在她的身上乱摸,还扒她的衣服。她挣扎着,拼命护着她的胸,而且寻找着机会想逃。可他们围住了,她能往哪里逃?任凭她怎样叫喊也无济于事。就在这个时候,阿阳赶过来了。他拣起一块转,‘叭叭’地朝他们的头上砸去,将他们的脑袋砸出了血来,滴落在地上,满是殷红的血迹。这可了得,竟有人敢在他们的地盘上和他们动手呵?他们可也是不怕死的,很能打架的啊!于是,他们围住阿阳一阵乱打,阿阳被一次次打在了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肿起了几个包来了。雅琴姐在一旁死命地求饶,求他们别打了。可他们哪里肯听?他们红了眼啊!但阿阳也不甘示弱,不依不饶。他一次次从地上爬起,与他们展开搏斗。终于,他们跪地求饶了。不是他们打不过,他们人多势众,有的是力气。他们是被阿阳顽强的精神打趴了啊!是被不甘忍受欺凌而反抗的勇气打趴了啊!自那以后,几个地痞见着他们姐弟俩就哈腰点头,还帮着他们躲避‘红袖章’的检查。
雅琴姐由于劳累过度,加之缺乏营养,终于病倒了。她发着高烧,神智不清,时时说着胡话。望着奄奄一息的雅琴姐,阿阳无计可施,一筹莫展。难道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雅琴姐命悬一线而放弃营救吗?
突然,他灵机一动,咬破手指头,在一张拣来的旧报纸上写了几行字,他要向善良的人们求助了。
他手拿着报纸,站在街头,低着头,面前放一个盛钱的破钵子。人们从他的面前经过,看了报纸上的文字,那泣血的呐喊,深深震撼了人们善良的心。可人们都很穷困啊!能施舍几个零钱的毕竟太少。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数了数钵中的钱,只有一角三分,这哪够去医院看病哪?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留有山羊胡子的老人站在了他的面前。老人慈祥地问清了情况,就随他来到了小庙里。老人摸了摸雅琴姐的脉搏,说:‘幸亏我来得及时,要不然她就没命了。’老人又说:‘她一定是吃的野菜太多的缘故造成的慢性中毒。这样吧,我开一个方子,你去山上照着方子采几种草,煎好给她喂下就没事了。’
阿阳照着老人的话去做,果然将雅琴姐从死神的手里夺回了她的性命。”
“哦——”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下了地。
“集镇上的人们十分同情他们姐弟俩,纷纷伸出了援助的手。人们宁原少吃一口饭,少用一分钱,也要让这苦命的姐弟俩不致饿死。而姐弟俩为了回报人们的善良,开始在街上做一些好事,凡是他们能做的,他们抢着去做。他们以自己的行动,赢得了人们的喜爱和赞赏。他们就这样慢慢融入到了人们的生活之中,和人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他们这样流浪乞讨的日子,直到有一天,街上燃起了鞭炮,满是庆祝粉粹‘四人帮’的欢呼着的人群的时候才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