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大家沉浸在对福子的死去感到痛惜的时候,一个不该降临的生命却来到了人世。
在乡卫生院妇产科里雪白的床上,阿娟的头上扎着一条蓝白条子相间的毛巾,苍白的脸上满是凄苦的笑。生下孩子,她本应该幸福的笑啊!可这是一个不该来到人世的孩子,没有阿爸,连阿妈也自身难保,要去劳改场服一年的有期徒刑。那么,等待他的命运又如何呢?
我和姐夫闻讯赶了过去,山菊和二柱早就在那里了。
我从山菊怀里抱过孩子。这是个男孩,穿着阿娟早就为他制作好了的小褂小裤,粉嘟嘟的圆脸上露出一对浅浅的笑窝,非常可爱。他的一双小眼睛朝我望了一阵后,双腿使劲地蹬着,小脑袋扭着,转着,开始东张西望起来,四下里寻找着什么。他在找什么呢?是他未来的归宿吗?
我的心被孩子的不幸紧紧地揪住了。他有什么过错呢?我的眼泪在眼框里打着转儿。
“我本想打掉这孩子的,可想到他爹对我的那段千年一遇的爱情,对我百般的宠爱;想到他爹本是为复仇而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放了我一条生路,一人悲壮地走了。我就心软了,觉得他是无辜的,上辈子的恩仇与他无关,就决定生下他……”阿娟的身体十分虚弱,眼里流露出一丝无奈。
“你不打算抚养他吗?多可爱的孩子,长得太像福子了。”姐夫十分惋惜地说。
“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抚养他?这山里人都知道他是个孽种,让他从小到大生活在人们的歧视里,对他的身心健康有什么好处,让我于心何忍?他长大了,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怎么会有一颗正常人的心态?本想将他丢到野外,谁若抱养了他,算他命大的。可想到你们是福子生前的朋友,就叫你们过来商议一下,给他寻一个好人家,能幸福地长大,我也就遂了福子的心愿啊!”阿娟喘息着说,她的身体虚弱,明显地有些透支了。
弃婴?现在,由于全国大力开展计划生育工作,农村人重男轻女,常将女婴丢弃在街头巷尾,留下个纸条儿,说明孩子出生的年月和一些感激收养人之类的话。我曾见过好几个丢弃在车站、市场和一些容易引人注意的地方的婴孩,她们常常饿得哭闹不停,也没人抱养她们,有的婴孩就那样活活地被饿死或者病死了。人们围着看热闹的情景,此时,一幕幕历历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一阵揪痛。如果,阿娟的孩子也丢在那些地方,该有多惨!
“让福子的父母领养吧!他们老了,多想抱个孙子?你劳改出来后再领在身边,精神上有个慰籍,日后的生活有个依靠啊!”山菊说。
“这样不好,留在山里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二柱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
这时,福子的父母佝偻着身腰,步履蹒跚着走了进来。他们手里拎着一只母鸡和一篮子的鸡蛋和红糖。
“我的孙子,孙子呢?”两个老人嘴里嘟嚷着,眼里闪着喜悦而苦涩的泪花。福子走了,对他们的打击真大,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原本还算硬郎的身体,现在却衰弱得一阵风就能将他们吹倒。
“在这里!”我说着就将孩子递了过去。
福子的阿妈稳稳地接住,搂在怀里,左看右瞧,树皮一样的皱纹的脸上绽放出欢笑,干瘪的嘴唇喜得合也合不拢:“我家终于有后了,福子啊,你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福子的阿爸急得直跺脚:“让我看看呀,怎地顾自己看个没完的。真是没见过的活世宝!”
“哦,到爷爷怀里去!”她朝孩子努了努嘴,双手不甘心地递了过去。
“噗!”福子的阿爸在孩子粉嫩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布满粗壮的青筋的双手将孩子高高地举起,象举起一面旗帜,饱经风霜的脸上放射出神圣而骄傲的光芒。
孩子也许被惊吓了,“哇”地哭了起来,哭声是那么响亮,清脆,悦耳。
“哈哈哈……”室内的人们也发出了会心的笑来,气氛变得活跃起来了。
只有一个人没笑,她就是阿娟。
“阿妈阿爸,虽然我不是你们拜过堂的明媒正娶的儿媳,但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们。今天,请你们二老来,是有件大事商量。”阿娟眼睛直直地望着福子的父母,眼光里透着冷冷的光,继续说道:“这孩子我准备送人了……”
“什么?你要送给别人?”福子的阿爸大声地问,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紧紧的,好像害怕孩子被别人抢走了似的。
“是的!我知道你们抱孙心切,舍不得他。可叫我怎么办呢?我不能将他带在身边啊!”阿娟很镇定地说。
“不行!”两个老人斩钉截铁地说。
姐夫这时在一旁插话道:“都是为孩子的前途作想才这样做的。我们得给他寻个好人家,让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过着幸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孩子才能健康而茁壮地成长。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福子啊!”
一席话说得老人不住地点头,可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儿啊,你不该这样走啊,丢下我们二老不说,可苦了孩子啊!”福子的阿妈不停地抹着眼泪,长吁短叹。
“你们不要这样自私!”阿娟苦笑了一声:“我原本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怀着阿波的骨肉。可现在,家没了,孩子没了,什么也没了,孤苦地一人生活。我有什么错啊!上天要这样处罚我!阿波虽然对不起福子,但他命不该绝啊!可怜他死得多惨……现在,看见这孩子,我就很伤心,他是个孽种,我怎么能抚养他?本想在医院做掉他,可念及他父亲的情意,才将他保留了下来,也算对得起你们家了!你们不要过分了啊……”
“二老别伤心啊!孩子送给别人家了,你们以后还能去看望他嘛,只是别让他知道他的身世。”我宽慰道。
“这倒是个好法子。”福子的阿爸将孩子放入我的怀里,反过来安慰他的老伴起来。
“现在,这孩子交给谁抚养好呢?一言定终身,可要想得周到一些才好。”姐夫无不担忧地说。
“你们要么?”阿娟探询的目光射向二柱和山菊他们。
“我现在怀着孩子了。再说,我的阿爸阿妈不会同意啊,他们从感情上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山菊面露难色地说。
我想起了军军,于是说:“交给军哥吧,他一定很喜欢,会接受的!”
“对!缨子是医生,这对孩子会有很大的好处。他们那个家很温磬,孩子在那样的家庭熏陶下,能够健康地成长,长大了一定很有出息。”姐夫说罢,掏出手机拨通了军军的电话。
“缨子很想要个孩子,你们就送过来吧。”军军兴奋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山菊望着阿娟说:“这是给孩子最好的纪念!”
“我看就叫新新吧!希望他的一切都是新的。”阿娟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道。母子就要分别了,她的目光里透着依依的难舍之情。她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就要给姐夫和我下跪。
“别这样!想儿子的话,和我们联系,我们安排你们母子相见。”姐夫将她扶起,宽慰地说。
“多谢你们了,将新新安排好,我们也可以放心了。”两位老人老泪盈眶,不住地点头。
就这样,新新由我们带回了小城。缨子接过孩子,喜不自禁,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脸上显露出母性的善良和贤惠。
在军军的家里,我们看着他们为了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而精心准备的摇床、学步车、大熊猫和一大堆的玩具以及为孩子买的小衣小裤被子枕巾等物品,不禁欣慰地笑了。我们为新新感到高兴啊!这个不应该来到人世的孩子,却遇上了好心人,他一定能健康而快乐地长大的。
一年后,阿娟也来看了看孩子。新新坐在学步车里,白嫩嫩的小脸象红苹果一样光鲜,胖乎乎的小手正玩着扑克牌。见到阿娟,他的小嘴唇一张,迸出一句童雅的话音:“阿姨,我们玩牌牌……”
见到新新这样聪明漂亮,活泼可爱的样子,阿娟一下子将他揽入怀中,在他的脸上使劲地吻着,喜悦的泪水象断线的珍珠扑簌簌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