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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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纽约旧事:尊严

前些天,收拾家中的杂物,无意间翻出了离开纽约时带回的黄色文件夹。

岁月留痕,文件夹的表面早已斑驳、毛糙,唯有藏在塑料薄膜里的名片崭新依旧,清晰地写着:Morgan Stanley,Zimo Zeng。

抖落浮土,一页一页翻开,有我熟悉的Excel表格,记录着我在M&A的两年里参与过的所有项目。那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买方项目、杠杆收购或者复杂的重组。

文件夹中,还有每年年终时我写的自我评语。优点,缺点,一一罗列。analytical skills(分析技能),attention to details(细节关注)……多年未曾提及的这许多英文单词,重温它们,遥远却不陌生,就像见到老朋友,反而是说不出的亲切和感慨。

我还看到了公司的年终鉴定。“An allaround exceptional analyst,both in her class and over a longer time horizon……As Zimo goes to Hong Kong,she leaves behind a very appreciative,and a very grateful,North American M&A Department……”(在同届和更长时间内,都是一个全面、出类拔萃的分析员……子墨去香港后,留下的是一个很欣赏并感激她的北美并购部……)时隔多年,久违的赞美依旧让我心动,毕竟,那是年轻好胜的我曾经努力曾经投入的最好证明。

当然,还有那几份旧日的《华尔街日报》。已经泛黄的报纸上,黑色铅字讲述的新闻是我有幸参与并成功完成的并购交易。两年,6个项目,总价值超过700亿美元。

8年了,我迁到香港,又搬回北京,文件夹随我绕过了半个地球。我未曾想象,这生命中早已翻过的一页,竟然还能够在我心中激荡起阵阵的涟漪。

1996年7月,我来到位于纽约百老汇1585号的摩根斯坦利总部报到,正式成为了M&A的一名分析员。

上班第一天,来自纽约、伦敦、东京、香港、多伦多等各个分公司的100多名96级分析员集中在总部最大的会议室里合影留念。照片里的我藏在人群中,淡定地望着镜头,浅浅地微笑。旁人看了,不知是否猜得出,其实我的内心是在憧憬是在期待,因为,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了。

新生活首先迎来的是培训。

我们的专业五花八门,从历史到化学,从文学到数学,除了沃顿商学院的本科生,即便是经济学专业出身,对金融财务也知之甚少。所以,两周时间,从早到晚,资深的经理和分析员们轮番上阵,从最基本的财务报表开始,不停地向我们灌输如何建立财务模型,又如何进行估值分析。

日后,项目做得多了,自然明白了培训期间学到的不过是入门的皮毛,学校里的经济学知识更是派不上用场,就像同事们常说的,learn on the job(边做边学),真正的技能只有一边做才能一边学。

除了灌输专业知识,作为联络感情的最好方式,吃喝玩乐也是培训生活的一部分,因为同一届的分析员只有彼此相识熟悉,将来在不同部门工作时,才能相互配合关照。

然而,在原本该是增进感情的一次晚餐中,我却差一点儿和新同事反目成仇。

培训那阵子,正值亚特兰大奥运会进行得热火朝天。一天晚上,在公司附近一个热闹的意大利餐馆,M&A的二年级分析员宴请我们这十几个新面孔。电视上,照例播放着激动人心的比赛画面,饭桌旁,谁破了纪录,谁得了冠军,谁又在金牌榜上名列榜首,也照旧是我们乐此不疲的谈论主题。

意大利面中,Linguini with Mussels and Clams in White Wine Sauce(青口蛤蛎意大利面配白葡萄酒汁)一直是我的最爱。那天,色香味俱全的Linguini更是诱发了我无限的食欲。我正低着头,准备大吃特吃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议论:“中国人这次怎么回事啊?”

身处异国,听到中国、中国人,总会有一种特别的敏感,那大概就是游子割不断的恋家情怀。但这次,在“中国人”这个词的背后,我却分明听出了不那么和气、不那么友善的味道。

我抬起头,看了看说话的人,知道他和我同级,毕业于哈佛,是加拿大人。

迎着我的目光,他肆无忌惮地继续问:“子墨,中国女游泳运动员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次她们表现不好!”我表面轻描淡写,其实是故作镇定。

“何止是表现不好,她们服用兴奋剂!”加拿大人义愤填膺,火药味十足。

“中国队已经接受处罚了!还要怎么样?”我的语气继续平缓,音调继续低沉,刀叉继续摆弄着意大利面,回答却针锋相对。

“你不觉得中国人服用兴奋剂很不光彩,是奥运会的耻辱吗?”或许是受到了我平静表情的刺激,他的脸色转成绛红,有点儿恼羞成怒。

“难道你觉得加拿大人约翰逊服用兴奋剂破百米纪录就很光彩、就是奥运会的光荣吗?”我笑吟吟地反唇相讥,故意把加拿大人这个词咬得很重很重。

“……”停顿了几秒,他缓缓地垂下头,像极了瞬间熄灭的火焰。

加拿大人终于无话可说了,我也终于松了口气,一度因为我们的唇枪舌剑而凝重的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

天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庆幸自己具备足够的体育常识!

从小到大,我没和外人吵过架,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即便使用的不是母语,我仍然自信那一架吵得很体面,也很漂亮,因为,我兵不血刃地给中国人挣足了面子。

1997年夏天,我回到北京休假。和家人谈起兴奋剂的话题,我竟然无意识地和加拿大人站在同样的立场,恨铁不成钢地批判中国的某些游泳运动员玷污了奥运精神,违背了体育原则。当家人不满地指责我上纲上线时,我才突然明白:亲人再不好,自己可以说,别人就不能说;同样的,中国人再不好,自己人可以说,外国人就不能说。

那天,我可怜的加拿大新同事大概怎么也无法预料,他竟激发了我前所未有的爱国热情。而我,尽管心情错综复杂,脸上却挂着一丝胜利者才有的骄傲微笑,变得情绪高涨,胃口奇佳,不仅将整整一盘意大利面吃得干干净净,还将一份Tiramisu(提拉米苏)全部搞定。

正式开始工作后没多久,那位加拿大同事就因为不适应投资银行的工作环境,回哈佛去念生物博士了。我一直觉得很遗憾,他没能看到我后来的工作表现,否则,不就让他对中国人更加刮目相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