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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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转弯的青春:年轻的“托派”

1992年,我第一次真正离开家、离开父母,远渡重洋到一个陌生的国家,开始独自一人的求学生活。在美国的日日夜夜,早已经融入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然而,搜索记忆,我却始终都想不清楚,19岁的我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勇气,一个人走向一片茫然和未知。我甚至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到美国去念书就变成了脑海中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刚刚上初中时,就常听到姐姐和哥哥谈论去美国留学。终于,在我初三那年,他们先后踏上美利坚的土地,在太平洋的那一边开始了全新的生活。那时候,我好像就已经知道了,在很久远很久远以后的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那样,带着两个硕大无比的皮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太平洋。

1991年夏天,我幸运地躲过高考,却心甘情愿地出现在另一个考场上,并且因为那次考试,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那些日子,我赋闲在家,无所事事。晃荡的生活过了几个月,实在是有些乏味了。一天,报纸上刊登新闻,说“舒而美”公司设立了奖学金,无论文理,凡是高考成绩在北京进入前10名的女生,都可以获得1500元的现金奖励。

看到这条消息,我怦然心动。

那时候,1500元对我的诱惑远远超过了今天的1500万元,更何况于我而言,考进前10名不过是“举手之劳”。我开始默默畅想,自己支配这笔巨款时会有多么了不起的成就感——

我要先请爸妈去友谊宾馆的川菜馆吃一顿“豪华大餐”,再送他们一套最新版的《鲁迅全集》;然后去秀水街或东四,为自己买一堆出口转内销的漂亮衣服,还有友谊商店里那个我向往已久的可爱娃娃“雪糕妹”;最后,还要和好朋友一起去中关村的肯德基大肆庆祝……总之,1500元,可以实现的梦想实在是太多太多。

我越想越激动,兴冲冲地跑回学校,找到班主任,开口就问:“老师我还能参加高考吗?”

老师盯着我,表情如同看到了外星人。我猜她心里一定在嘀咕:这孩子疯了吧?

果然,她的嘴张了张又合上,然后才迟疑地说:“你忘了?你已经被保送了!”

我如实坦白了自己的“得奖计划”,仿佛看到那些缤纷跳跃的诱惑在向我频频招手,却没想到一盆冷水迎头泼来:“你已经被人大录取了,怎么能再参加高考呢!”

我失望极了,原以为只消勾勾指头就到手的宝贝,刹那间化为了泡影。

回到家,我一边发牢骚,爸妈一边笑:“你要真闲不住,不如试着考考托福,没准儿还能提高一下英语水平。”

想想爸妈的话也有道理,于是,我就这样懵懵懂懂地加入了考托福的行列。

报名那天,我早早地起了床。想到自己即将和大人们平起平坐,在同一个考场里一争高下,我既觉得新鲜,又有些兴奋。当我赶到报名地点人大灰楼时,还不到6点半,满以为等到上班时间就可以顺利地报上名,却没想到眼前的景象让我完全惊呆了:

灰楼前还算宽敞的马路上,到处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尽头。人群中有大学生、研究生、青年教师,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估计是在替孩子排队。每个人手里都紧紧捏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先来后到的序号。有人垫着报纸,席地而坐,全神贯注地攻读手里的《托福六百分》;还有人坐在自带的“马扎”上,高谈阔论着哪些专业好拿奖学金,哪类情况容易被美国大使馆拒签。

在那个年代,考托福出国留学并不只是潮流、时尚,更是年轻人谋生的手段和一条全新的出路。后来我在人大念书时,才知道大学生中间早就流传着“麻派”和“托派”的说法。

“麻派”同学每天沉迷于麻将桌前,眼里只有七对、清一色和一条龙。尽管麻将被严令禁止,还有人因此背上了警告处分,但“麻派”同学却执迷不悔,学校也只能屡禁屡败,屡败屡禁。“麻派”同学甚至掌握了游击战的真谛,随着牌桌设立在不同地点,流窜于宿舍、水房和男厕所间。往往是夜深人静时,水房里还烛光闪烁,哗啦哗啦的洗牌声此起彼伏。

“托派”同学更是大有人在。他们的生活简单,自律,永远都是宿舍、食堂和教室三点一线。考TOEFL、考GRE和联系美国研究生院的奖学金,就是他们大学生活的“三部曲”。

在校园里,判断出哪位同学属于托派并不困难。走在路上,骑在车上,他们一定随身携带Walkman,塞着耳机,对美音的英语广播百听不厌。即便听流行歌曲,他们也非Michael Jackson和Madonna们不选,生怕练习听力的时间会被耽误一分钟。而且,无论在食堂里排队打饭,还是在大教室里上政治思想课,不分时间、地点和场合,“托派”同学都能神凝入定,口中着了魔似地念念有词,不把一个单词重复几十遍,绝不罢休。

有了这样一种大气候,也就难怪每次托福报名,任何一个考点都是人山人海了。

几经推搡,我拿到了那张宝贵的写着号码的小纸片。我规规矩矩地排在队尾,4个多小时的漫长等待后,才终于轮到我。

一位穿蓝衣服的工作人员抬起头,上上下下把我审视一番:“叫你们家大人直接到这里来填表,报名表可不能拿走!”

“不用拿走,我就在这里填!”

“你?你能代替你们家大人填表吗?”

“是我考,又不是我们家大人考。”

“你考托福?”“蓝衣服”的口气透着不容忽视的权威和轻视,“报名表都是英文的,你会填吗?”

“怎么不会?”我迅速填好表,交了钱,心里愤愤不平。

那时的我梳着长长的马尾巴,皮肤晒得黑黑的,显得又瘦又小,看起来比其他考生小了整整一号,以至于连工作人员都不相信,这样一个小女孩怎么能混迹于此。而且,十几年前,托福还是成年人的专利,不像今天,孩子们的英语越来越好,留学生的年龄越来越小,稚气未脱的脸孔在托福考场上也越来越常见了。

报名以后,像所有的“托派”成员一样,我从书店里抱回一堆有关托福的书,还给自己制订了周密的“60天计划”。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腮腺炎却让我一病不起,脸颊肿得像馒头。我饱受了高烧和疼痛的煎熬,等到终于痊愈可以开始复习时,计划中的60天只剩30天了。

从此,在人大图书馆的研究生阅览室里,多了一个小“托派”的身影。

北京的7月,正值酷暑。作为“托派”聚集地,阅览室里虽然没有空调,却丝毫不让人感觉燥热。300多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里面,一大半都在苦读TOEFL、GRE和GMAT。连大家进进出出时都蹑手蹑脚,只有头顶的吊扇大幅摇摆,发出一阵阵“呼呼”的声响。

我虽然还不是正式的人大学生,却也每天像模像样地坐在阅览室里,俨然是“托派”的新生力量。

其实,相对于那些将托福视作命运转机的人,无论物质还是精神,我下的赌注都实在太轻了。我总觉得自己年龄还小,这不过是一场演习。我内心更在意的,反而是我竟然提前两个月就找到了做大学生的感觉。

因为复习时间有限,我无法大规模地背单词,或者铺天盖地地阅读英文刊物。好在初中开始,爸妈就为我请了英语家教,高中时,学校又聘请了美国外教,这一切都给我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十几年前,没有“新东方”,没有现成的套题、答案和各种“秘笈”,收集试题就如同今天的人们收藏古董。那段日子,我每天都静静躲在阅览室的一角,做两套收集来的托福试题,并且把听力部分一句一句听写下来。

考试结束后,我很快把托福抛到了九霄云外。直到领取分数的日子到了,我才又重新感受到,托福可以让人喜,托福可以让人悲,托福可以让人上天堂,托福还可以让人下地狱。那天,我来到指定地点,小小的办公室里早已人满为患。有人垂头丧气:“只能十月份再考了。”有人兴奋地大叫:“过了600分,我终于过了600分!这下肯定有全奖了!”更多的人则神情凝重,焦虑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最后宣判。

我努力挤到办公桌前,又看到报名时的那位“蓝衣服”。他拿着大人的腔调,说:“小姑娘,你还真考了托福?”

“又没有人规定考试年龄,我考着玩儿不行吗?”我心里极其不满,俨然觉得自己一个老资格的“托派”,怎么能如此不受尊重?

蓝衣服拿着我的考号,一边翻找成绩单,一边调侃:“现在的孩子真不得了!你还在上中学吧?能考550分就不错了吧?”

“那可不一定!我高三都毕业了!”

其实,我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没说出口:“550分也太容易了吧!”考前的模拟练习,我第一次就过了600分,后来一直稳定在630到640分。师哥师姐们总是念叨,要拿到PhD(博士研究生)的全奖,必须考到600分。但在我看来,600分早已经不是什么不可征服的高峰了。

“蓝衣服”递给我一个信封,居高临下地说:“口气还不小呢!”

我接过信封,满不在乎地拆开,没有丝毫忐忑和紧张。然后,一个数字赫然映入了我的眼帘:660。

那次考试,满分是673。660分,意味着我只做错了两三道题。

我淡淡一笑,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不过是临场的超水平发挥,让我多了二三十分。唯一值得开心的是,这下别人可不能小看我了!

我望着“蓝衣服”,扬眉吐气地说:“老师您看,我说不一定吧!”

“蓝衣服”看了看我手中的成绩单,眼睛睁得越来越圆,嘴巴也张得越来越大。顿了顿,他才无比惊讶地说:“原来这次唯一一个考660分的就是你啊!”

在他眼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期待已久的尊重。这让我的内心在平静之余,多了一些成就感和满足感。不过,那时的我并没有预料到,这样一个仅仅是为了练习英语而无意间取得的分数,竟然让我在短短的一年之后,就远赴异国他乡,开始了甘苦交织的留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