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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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转弯的青春:让“老美”热泪盈眶的作文

录取过程中,Judith记住的不仅是我的坦诚,还有我的作文。欢迎新生那天,Judith还告诉我,读了我的作文,她热泪盈眶。

在那篇文章里,我写的是我的妈妈。

申请美国的大学,作文是决定性因素之一。申请人需要写三到四篇文章。描绘人生理想,讲述失败经历,列举最痴迷的爱好,解释申请这所大学的原因……作文题目由各大学自定,虽然五花八门,却大多平淡乏味。如果在中国,不过就是小学六年级的水平。

记得几年前,我表姐的孩子在北京考初中,作文题目就是《论两袖清风》。高考作文的命题更是既要求深度,又要求广度,几乎是在招考思想家。相比之下,美国大学的作文题太“贴近生活”,也太小儿科了。

不过,评判一个十几岁孩子的能力,是看他能否指点江山,深刻议论“两袖清风”的意义,还是看他在日常生活中,能否面对挑战,克服困难,自信勇敢有创造力,也许,这就是中美两国教育理念的差异。

达特茅斯的作文题也处处体现着美式教育思想,其中第一个题目就是《描述一位对你影响最大的人》。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想到了我妈妈。

我妈出生在一个国民党高官的家庭。尽管连年战乱也曾经让儿时的她颠沛流离,但毕竟在1949年以前,更多的时候,她是人人羡慕的“赵家二小姐”。七八岁的年纪,她就跟随大人,坐着军用专机,在不同城市间飞来飞去。刚过10岁,长辈的副官就手把手地教她自己开着吉普车,在城里四处转悠。

然而,对腐败官僚的痛恨,对共产主义的虔诚信仰,还有对新中国的美好向往,却让年轻的她抛弃家庭,远离亲人,成为了一名忠诚的共产党员。

直到今天,我妈还喜欢回忆,当家人登上从上海飞往香港的最后一班飞机她却毅然决然地留下时,她的心中没有丝毫遗憾。不久,上海解放了,那天清晨,她推开自家窗户,看到信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共产党官兵一字排开,露宿街头,她内心的激动和感动更是无法言说。

于是,和50年代所有热血沸腾的青年人一样,我妈也轰轰烈烈地投入到新中国热火朝天的建设中。她动员和她一起留在上海的外祖母,宁愿自己吃“雪里泡饭”,也要捐出价值不菲的房产和金条;她带领身边的党员和团员,在“美帝国主义和蒋匪”轰炸上海的发电厂时,即便被大火点燃了头发、烧光了眉毛,也坚持救火,绝不撤离……

多年后,我妈还常常感慨,50年代初,那是一段人人沉浸在理想主义中、美丽得如同诗歌一般的日子。

然而,很快地,各种政治运动的阴云开始弥漫。

1957年“反右”时,我妈刚进入北大念书。她看到身边一个又一个善良的老师同学被划成右派,送到农村劳动改造。1958年“大跃进”后,接踵而至的是所谓的困难时期,她又看到来自农村的同学,家里大批大批地饿死人,回到学校却不敢声张,否则就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攻击社会主义”。

面对这一切,我妈困惑了。

“文革”期间,我妈最终没有幸免于难。那时,她已经在人大教书。作为有着海外关系的国民党后代,她理所当然、不由分说地被打成了“里通外国”的“反革命”。就连我姐姐哥哥的塑料玩具照相机,也在抄家时被当做了特务活动的罪证。

在那段颠倒黑白的岁月里,我妈曾经在万人大会上被当众殴打批斗。任何人的拳头都可以雨点般地落在她头上,红卫兵的皮鞋更是可以放肆地踩在她身上,皮带可以抽向她的身体。

她也曾经遭遇过“人肉展览”。站在人大食堂洗饭盒的水池边,她挂着一块写有“反革命”的牌子,低头“认罪”,但凡经过的人都可以向她泼脏水,吐唾沫。

她还曾经被关在牛棚里,丧失自由。即便红卫兵把10个像章硬生生地用别针穿透皮肤、别在她的10个手指上,扎得双手鲜血淋漓,她也不愿意承认,她背叛了国家。

十指连心,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疼痛。但我知道,她最痛的地方其实还是她的心,因为天下最深刻的痛苦莫过于信仰的破灭和理想的消失。而这,恰恰是与她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们的集体伤痕。

那十年的不堪回首,我妈很少提及,即使说起了,也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但是,艰难岁月中的亲情、爱情,她却一再提及。

我曾经问她,那些没有光明、没有希望的日子,她怎么度过?

她淡然一笑,说:“还有你爸爸,还有你姐姐和哥哥,为了他们,我也得活下来。”

我妈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即使是在众叛亲离,甚至连她的家人也劝我爸和她离婚、划清界限时,我爸对她也始终不离不弃。我妈被隔离审查时,我爸专门托人送进去一瓶她最爱吃的辣椒油,瓶底隐藏着一张纸条,叠得小心翼翼,上面有我爸亲手写的10个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看到那些熟悉的字迹,我妈泪流满面。她把字条藏在贴近心口的内衣口袋里,每当夜深人静,就会一次次拿出带着她体温的字条,在冷冷的月光下看得出神。

我想,一定是那张字条给了她无穷的力量,支撑着她走过了那段非同寻常的漫长岁月。

或许因为黑暗中还有温暖,丑陋、磨难都没能在她身上烙下印记。如她所说,她始终没有丧失生活的希望,也从来没有就此消沉。

重新站上讲台后,她依然是最好的老师。那时,她和我爸说得最多的就是:“十年,耽误了太多时间,现在一定要把荒废的光阴都补回来!”

于是,多教学生、教好学生,成了我妈最想实现的愿望。在我们家狭小的空间里,爸妈用旧床板搭起两个“写字台”。每天晚上,我妈总是会和我爸一起,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写讲稿,做研究,直至深夜。

记得我6岁那年的冬天,一个下雪的傍晚,我姐接我从幼儿园回家。远远的,就看到一个人跪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天上飘洒的雪花落在他身上、头上,他仿佛雪人一般,全身洁白,长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从他身边走过,我悄悄问我姐:“这是谁啊?”

我姐却故意大声说:“他是坏人!别理他!”

听得出,我姐的声音里满是愤怒。回到家,我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声,也不敢多问。终于,外面响起了我妈的脚步声。我飞奔过去,打开家门,看到我妈一脸泪水,搀扶着那个早已冻僵的“雪人”,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家里。

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我妈的学生。就像“文革”中千千万万的故事一样,面对威逼利诱,他违心地写了我妈的大字报,又捏造了我妈反动言论的书面材料。那天,他是来请罪的。

然而,不仅对他,对所有揭发检举过她的学生,我妈的心里都没有一丝怨恨。她总是说:“学生们都还是孩子……”

我妈妈用爱,宽恕了所有带给她苦难的人。

多年后,我问过我妈,她是否曾经后悔,后悔没有去台湾,去享受“赵家二小姐”的荣华富贵?每每此时,我妈总是一笑而过:“我要去了台湾,遇不到你爸,怎么还会有你啊?”

这就是我妈妈的故事,也是我在申请达特茅斯时所写的命题作文。作文里,我的英文远远算不上流畅,但我想,一定是字里行间的真挚情感打动了Judith,也打动了其他的录取官员。

后来到了美国,在一次中国学生的聚会上,谈起申请作文,一个女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你还不如说张艺谋是对你影响最大的人呢!你的作文,他的电影,都只会描写‘文革’,描写中国人的苦难,来换取老美的同情和眼泪!”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争执,但我心里却最明白:这绝不是换取同情和眼泪!这是一段真实的历史,惨不忍睹,却实实在在地在我们身边发生了。记录它,描写它,是为了永远地记住它,也是为了永远地远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