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茶余饭后,或是在天棚纳凉的时候,亲爱的父亲常常揽着我们讲故事,说笑话,回想起来不尽的愉快。更想到我们有时彼此追逐为戏,妈妈当母鸡,我们兄妹两个当小鸡,爸爸当老鹰,常常被爸爸捉住抱起来打屁股。间或我同小妹跳飞机、造房子玩,意见冲突的时候,爸爸总是跑过来做种种滑稽的跳法,引得大家大笑为止。我同爸爸着棋的时候也很多,爸爸几时都是兴趣浓厚,不以为是同小孩子玩而马糊让步,因此我常常输棋,输了再来,或是一笑结局。爸爸拍着我说:“小苓子,有器量。”我们的小朋友来了,爸爸得闲的时候,最喜欢领导着我们玩,记得祖父在时,曾说过:“地山就是一个孩子头儿。”
爸爸几时都是满面春风,从不见他有不愉之色,尤其对于穷苦的人们,温和备至。自抗战以来,难民到我们家门口,或是到大学的中文学院找爸爸帮助的,络绎不绝,爸爸总是尽力替他们设法,送钱,找事,或是送入救济所。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中文学院门口等爸爸一同回家,看见他挽扶着一个衣裳褴褛的老者,从石阶一步一步的下来,原来也是一个贫病求助的。事情并不稀奇,但是感动了我,指示了我应当怎样做人。
爸爸每日极忙,早晨八点去大学,一点回家午膳,两点再去,直到六点或七点才回家。在学校除教课及办校务外,总看见他在读书,写卡片,预备写书的材料。所以他写小说一类的文章,是在清早四点到六点之间,写一个段落又回到床上去睡,七点再起来。
爸爸为我们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很多有趣的。但是段段落落没有连贯,我要求他把它写出来。他说:“好,你们听话,我有空闲的时候就写。”哪知道写不到两三段,我那最可爱可敬的父亲,竟舍弃我们而去。想他不见,叫也不应,他是永远不回到我们身边来了。但是他的形影精神,深刻在我们的脑里,永世不会消灭的。
云姊姊来安慰我们,她说小朋友们都记念着爸爸,要我将爸爸所写的《童年》交她刊在《新儿童》上,虽然是没有完的文章,也可以聊慰记念着爸爸的小朋友。凡是爸爸从前向我们讲过的,尽我的记忆所能,我要把它续写在后面,使小朋友不至于太失望。爸爸有知,也许在含笑向着我们点头。
苓仲泣书一九四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