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许地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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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这是作者给他的妻子周俟松的书信。(3)

写信给老太爷,我自从到这里来,一步也没走开,没什么可报告的。许多地方应当去的都还没去。上星期赶着雨季之前到阿前多和伊罗去参拜佛教遗迹,用了一百元左右。在伊罗洞外约十里的丛林中遇见一只约一丈长(连尾巴)的大豹,险些性命丢给豹做大餐。那天(五月廿七)在道上遇见许多小野兽,因为洞离城市十七英里,我同一个学生坐马车去的,马车走三点钟才到。回来时,日已平西,过那丛林,已不见太阳,正是猛兽出来找吃的时候。车上三个人,一面走一面谈,忽然车夫嚷说:“看!老虎在道上走!怎办?”那时已是黄昏后,幸亏是月明时候,车夫也有经验,他说:“坐定了,提防着!”把马鞭了一下,走近那大豹约十码之地,车夫鞭车篷,发出大响声。那豹一双大眼睛看着我们,摇着尾巴,慢慢走到溪边去了。车夫看的是老虎,我看的是豹,可惜光不足,不然照一张相片回家,多么有意思!当时并不觉危险,事后越想越玄,几乎晚上都睡不着,回家躺了好几天。那同走的学生太不关心,在走以前,我买了一本指导书(本地文)教他先看,看明白了再走,他没看。到那晚上,回家,他才翻起来看,说:“指导书里也说在太阳未落山以前就得离开洞口,道上时常有野兽来往。”我听了,真是有气。印度人的不负责任,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还有一种爱占便宜的习惯,更令人看不惯。这宿舍,因为暑假,只住着四个人(连我算),那三个人,短什么东西,都到我屋里来借、来取,像我是他们的管家。胰子、牙膏、洋蜡、墨水、邮票、信封、信纸等等,凡日用所需,应备的都不自己去买,等我买回来,他们要现成。有时自己有,留着,先用别人的。有一天,出门,用旱伞,那个女学生的哥哥来说:“请把旱伞借我使使。”我说:“我的旱伞有一点破,不好使,你还是使你自己的吧。”因为我知道他有。他说:“我的也有点破,反正你是要修理的,多裂一点,并不多花钱。”从我手里硬夺过去。你说世上真有这样人!出门去玩,吃东西,坐车,若是用他们的钱,回家一个子也算得清清楚楚,若是用我的,就当我请了客!在这里住的,个个家里都是十几廿万家事的子弟,还是这样酸,其他可想。所以这几个月,住在此地,天天都有气,我又面软,不便说什么,又不愿意得罪他们,这使他们想着我比他们更有钱。

燕京的房子,是不是“四美轩”或“三松堂”后面的那座?没自来水,可以把现在的抽水机移出去,钱要燕京花,把那水机送燕京都可以,但要高水池和水管。海甸地低,用不着打多深,所以水柜可以放在房顶上。

《藏经》消息又沉了,我想还是找李镜池,分期交款办法本可以办,你主张(一次交款)不成,也许他们不要了,你可写信到上海。叫有骞先把书寄去,我到广州再同镜池交涉,或是你写信给镜池,应许他分期交款,看他怎回答。那书不卖,恐怕以后越难出去。日本金水跌得低,他们也许可以直接去订。

我定十五六离开此地,到孟买去定船。看这光景,是不能游历了。到现在钱还没来,教我真没办法。这次买船票先到香港,广州再住几天,转回漳州,把几盆兰花带回来。我还要到南京去,找几个朋友。所以顶快也得七月中才能到家。

我身边只剩下三百卢比,若买三等票,也可以到香港。这两天就得定船位,下星期若钱还不来,真得定三等。日本船便宜,可不敢坐。欧洲船三等,不晓得怎样,还得打听。如有美国总统船,三等也可以。大概我会搭三等回家,我想我没来由借钱坐二等。

再谈吧。

地山六月九日

正要发信,又接你五月十五的信,知道燕京许补一千。我想这便够了,不必再求什么人了。佛教会,有也好,没便罢,用人的钱又得为人做报告。汤芗铭先生可以去见见。××的话是靠不住的,他也是找朱子桥。

十七

六妹子:

五月廿八的信收到了,我定于后天到孟买去,过几天再回普那见见甘地,然后到戈亚为七妹子和蕙君求福去。从戈亚再到麻得拉斯探探古黄支国的遗迹,有工夫再到南海普陀落迦山(真普陀山)去拜拜观音菩萨。从普陀山到那伽拔檀城搭船到槟榔屿,大概这个月底可以到槟榔,从那里渡海到苏门搭拉拜先父(你的公公)和祖宗的墓,再回到槟榔屿候船回国。在槟榔屿有中国船往来厦门、仰光间,二等船不过一百元左右,所以为省钱起见不得不等。我会住在旧友陈少苏先生家里,若是船期不合式,也许住长一些,但最多不过两星期,不用花什么钱,时间是现成,多住几天怕什么!七月中准在广州,住一两天,回厦门取东西,住两三天,有船便走,大概得七月底才能到家。七月中你可以寄信到香港陈作熙先生处转给我。我上船把行李放在他那里,进广州去一下。何椿年要我带些南洋果种,去交割清楚,马上上船。也许随着原船到厦门(中国船在香港多半停三天)。槟榔屿地址,可以不必给你,因为写信来不及。但万一有要紧事,要打电报,即寄陈少苏先生转(地址略)。英文用厦门话拼音,南洋以福建话为国语。五妹回家有何贵干?恐怕我到平,蕙君已回青岛去,你留着她,等到我回来好不好?我也要到山东去一去。因为我这次的游记,用孔子做主角,我是跟孔子游历的人,书名大概就用《孔子西游记》。漂亮不漂亮?内容丰富,裕有兴趣,没眼睛的可以不用看。曲阜没到过,所以头一章还没动手。

我已打电给燕京,叫把款电汇来此,我就用这三十镑做路费了,别的财源恐怕要等到黄河清才能出现吧。

此信由陈作熙转飞递,想可早到。方才看报,日本副领事在南京失踪,恐怕又要出乱子。

地山六月十三日

十八

六妹子:

因为燕京的钱来迟了,昨天开的船搭不上,又要等两个星期才有船,你看这耽误多少事!我定的是十六离开此地,十九在麻德拉斯上船(普那到麻德拉斯就像北京到上海那么远),到昨天才接银行的通知单,今天下午去取,无形中叫我损失两镑电费,还加上两星期的用费。到槟榔后,船期又不一定,也许还要等两个星期。中国船便宜,我不得不等,所以顶快得八月初才能到家,越想越有气。现在定二十四离开此地到戈亚去,二十七八到麻德拉斯,七月三日下船,十二到槟榔屿,假如十五六有船,那就最好不过,不然,要等到二十几也不一定。那时候,恐怕路费又不够了,怎办?出外耽误一天,就会生出许多意外的麻烦。本来可以从孟买走,不过从那里走的都是大船,价钱贵得多。日本船不敢搭,不然,本月二十六有一只到上海去。

离开麻德拉斯不再打电了,打一次得花二十元左右。从槟榔屿给你寄飞机信,但在七月十三日左右准在槟榔,有信寄前信所给地址便可以。

地山普那六月二十日

十九

六妹:

戈亚的信想已收到。到麻城已三日,船明天走,十三到槟城,住几天,再到日里去省墓。离槟城时当在本月底也。(谁教你不寄钱?)

在戈亚,买了些东西给七妹子和蕙君,在麻城买了些给文子和小苓的东西,花了二十多卢比,回家要同你算账。此地人心太坏,动不动就要赏钱,车夫随时随地都想介绍女人给你,他说,“又省钱又美,先生也找一个吧!”可惜你没来,不然咱们可以多看些怪像。

昨天到古黄支国去,走了一天,到深夜才回来。今天下午青年会要我谈中国,义不容辞,就得卖力。还是普那那位咱们送他东西的Parulekar先生好,临走时送我五十大卢比程仪,了不得的人情!若没有他送我的那笔钱,戈亚是去不了的。

再谈吧。多等几天,吾就到家了。

你的哥七月二日

二十

六妹子:

在船上十天,十二到槟榔屿,二十左右有一只船(中国船)到厦门去,所以得在此地候十几天。我打算下星期二(十七)到棉兰去看父亲的坟墓,十九回来搭船,一切都已办妥了。进荷兰属地要钱和人担保,钱是合中国钱二百元,人要殷商。我身上只剩一百元左右,朋友已为我想了法子。中国船我可以坐三等,到厦门不过七八十元,可是慢,比英法邮船要迟到一个星期,钱又省一百多,大概在二十七八船能到香港。你有话可以由陈家转。

仰光大学要我去当汉文教授,我暂时不发表意见,先回家看看情况再说。此地风景极佳,全岛十分之八是中国人,以福建人为多。我住的地方是中国人开的中学(钟灵中学),位于Macatisterst,许多国民党要人都在此住过,因为本来是间革命党的阅书报社。

中国情形,阅报可知一二。

即颂

时祉

地山七月十四日

二十一

六妹子:

昨天到棉兰,看看父亲的坟地。那地点虽然不错,可是坟做得太坏,连碑字都刻错了。老二当时在这里,我不晓得他监的是什么工。看报知道刘半农于前天逝世,他曾应许我要给我厌胜钱看,他收的也很多,恐怕也身后家里的人又卖出去。(原信缺)……

今天搭船去槟榔屿,明天有船开厦门,是一只中国船“丰庆”。我买的是统舱,大概十几块钱便可以从槟榔到厦门。若搭外国船,一定不能坐三等,二等最少也得二十五镑,你看差多远。不过此船很慢,比起外国船要迟到三、四天,船又老,在海上常出险。除此以外,倒没什么。若是明天开船的话,二十一到得了新加坡,三十左右到香港,八月三日左右到厦门,到漳州取兰花,住三两天,有船到上海便走,大概十几才能到家,等着吧。(这是大熬人!)意大利船从新加坡五天可到上海,多快!

在苏门答拉棉兰爱同俱乐部

地山爷七月十八日

二十二

六妹:

今天到香港,接你催人回家的信。当然不敢在外久留,船明天开厦门,大后天(八月一日)可到。到厦门有船便走,大概芒沙力或芒沙丹尼走星期五,所以下下星期一(六七号)可到上海。如船到得早,便赶车直上北京。此行带了一个新加坡的华侨学生,姓林的,他哥哥的意思是要他住在咱们家里,他要考清华或燕京。我想你叫作新想想法子,住辅仁也成。这林姓学生纨绔气很重,不过他哥哥是老二和我的老朋友,大义难辞,得为他想法子。海行十余天,有点疲,今天打算住客栈(香港大雨,弄得我像落水鸡一样。现在陈作熙先生处,他家没地方),别的朋友也不想找了,麻烦人家,有点过意不去。也许我到家时此信还没到呢,漫写而已。

老太爷到底是什么病,要紧不?等我回来,他也许好了。

专此敬颂

妆安

地山七月二十七日

荔枝

短篱里头,一棵荔枝,结实累累。那朱红的果实,被深绿的叶子托住,更是美观;主人舍不得摘它们,也许是为这个缘故。

三两个漫游武人走来,相对说:“这棵红了,熟了,就在这里摘一点罢。”他们嫌从正门进去麻烦,就把篱笆拆开,大摇大摆地进前。一个上树,两个在底下接;一面摘,一面尝,真高兴呀!

屋里跑出一个老妇人来,哀声求他们说:“大爷们,我这棵。荔枝还有熟哩,请别作践它;等熟了,再送些给大爷们尝尝。”

树上的人说:“胡说,你不见果子已经红了么?怎么我们吃就是作践你底东西?”

“唉,我一年的生计,都看着这棵树。罢了,罢……”

“你还敢出声么?打死你算得什么;待一会,看把你这棵不中吃的树砍来做柴火烧,看你怎样。有能干,可以叫你们底人到广东吃去。我们那里也有好荔枝。”

唉,这也是战胜者、强者底权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