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闻一多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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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文艺评论卷(4)

北风都吹不破他的梦,可见他睡得很熟了。然则那叶,摇动的枯枝同飞翔的小鸟是怎样看见的呢?是梦里看见的吗?看见了落叶、枯枝、小鸟,然后从被里探出头来,更是奇事了。这些地方证明作者并不只不会作诗,还不会讲话呢。“乐”字用得也怪;是排印的错误?“穷人冻饿交迫,转于沟壑”一句怎样见得是诗,不是散文?

九、《月食》

这是以月蚀比目前的中国,受人凌辱、耻笑,将来劫运退了,还能重见光明,这个比喻未尝不确当,并且能演成一首好诗。但是这一首可闹糟了,最大的原因便是诗人自身在诗中处什么地位,持什么态度,太没有表明清楚。要知道诗是个最主观的艺术,而这个又是一首抒情待(Lyric),作者怎能这样疏忽呢?他先讲:“好像人间只有我。”好极了,这正是诗人的口气;诗人应当以

……the only holders by

His sunskirts,through conventional gray glooms

The only teachers who instruct mankind

自居。所以下面讲“天黑地暗”的地方,我们当然盼望这位诗人定能做点“扶天柱,系地维”的大事业。谁知道他只“欲救不能的望着”,直望到“倦了”,望到“好像人间没有我”了!来无影,去无纵(踪),白白地望了一生,这就是诗人的生活吗?他或要说他的哲学是出世的,“人间没有我”,“我”许在理想世界里。这也说得过去,但是再往下读:

但是不到三点钟的工夫,

我还是我,

这个“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来我去,神出鬼没,到底不知为的什么。照诗面看来,世界初是光明,次变黑暗,终复光明,这(有)无变迁都是自然而然的。世界既会自明自暗,要这位诗人在那里空忙些什么呢?所以这样看来,作者就不应把“我”字拉进诗里去。既拉进了,便清清楚楚地派他一个位置,或主体或客体。换言之,诗家须有一种哲学,那便是他赐给人类的福音。作者若有一种人生观,——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若是有,他应该讲出来——这诗里便是表现的好机会;并且若是表现的得法,这首诗也就成了好诗。如今国运兴(而)复衰,衰而复兴,

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像这样的诗似可不作。作者或要讲他并不是诗家,不过随着与(兴)会,写了几句,借以消遣。啊,对了!你说你不是诗家,你便不当作诗。诗不是为消遣的。作诗不能讲德谟克拉西德谟克拉西,源于希腊文“demos”,意为人民、民主。。诗是诗家作的,犹之机器是工程师管的,病是医生诊的。

同是写月的诗,都讲到星,都讲到银河,《给玳姨娜》多么字烹句炼,清光烂然,《月食》便落窠臼了。诗人遇到容易描写的题目,偏自限于窄狭的方法,而愈见精采。我相信《月食》若到《给玳姨娜》的作者手里,他定能制出一首很好的紧紧凑凑的十四行诗。《月食》的作者若肯多费一番“刿目心”的锻炼的功夫,他的结果又何致如现在这样满纸空话,索然无味呢?

诗能感人正在一种“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之处,这种力量(英文当译为intensity)有时一个字便可带出,如东坡的“欲把笙歌暖锋镝”的“暖”字直能吓煞人。克兹所谓“不是使读者心满意足,只要他气都喘不出”,便是这个意思。造成这种力量,幻象最要紧。《月食》的作者描写夜景,将天空、星辰、银河、花鸟、杨柳、灯光、空气等如同记账样报过一通,我们看了,一点真确明了的幻象也感觉不到。我恐怕作者当时自身的感觉也不十分剧烈,不能唤起自己的明了的幻象,只为要作诗,便忙忙写下,所以得了这个不能唤起读者的幻象的“麻木不仁”的作品。

忽然东邻的黑云蚕食你,

点点的星光耻笑你,

簇簇的天河不顾你。

这一节里稍有几分薄弱的幻象力,但离美满的程度还远。我的《美与爱》里也有同样的一节:

屋角的凄风叹了一声,

惊醒懒蛇滚了几滚;

月色白得可怕,许是恼了?

张着大嘴的窗子又像笑了!

我觉得我的幻象比较地深炽,所以我这幅画比较地逼真一点。耻笑的星,漠不关心的天河该是个什么状态,《月食》的作者应用几个生动的形容词描写出来,但他随便用“点点”“簇簇”四个无声无色的字带过去了,好像用他们是为凑满字数的。“点点”同“耻笑”,“簇簇”同“不顾”有什么关系呢?既没有关系,何必用他们呢?科雷矾(Coleridge)讲诗是The best words in Best Crder(order),所以诗里不应有—个虚设的字。

月色白得可怕,许是恼了?

张着大嘴的窗子又像笑了!

可怕的白色的确是生气的模样,张着大嘴的确是笑的模样,有了这两个形容小句,然后恼了的月儿同笑着的窗子两副面孔,便历历地呈露于读者的眼前。这便是幻象的功用。

但是不到三点钟的工夫……

诗人的时间的观念这样Mathematicoty acourate!但是他岂不是两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么?毕竟艺术是艺术,科学是科学,请作者特别留意。

十、《游圆明园》

这位诗人作惯旧诗,还脱不了那对仗排偶的“枷锁铐镣”。这一首诗径直是一段大鼓词,没有幻象,没有感情,而且风格俗得不堪。看这几句笨得多厉害!

昔日金銮玉辇相经过,

今日牧童樵夫空来往。

可知天地靡穷极,

盛衰变化本无常。

安知今日富家翁,

他日不作乞钱郎?

这不过是举一个例,其实全首差不多都是这个“酸”调儿,他引起我近来听到大楼地室里的国梓(粹)音乐的滋味儿。这首诗实在不过是一首旧诗,插进几个“了”“的”,注上一套“!”“?”罢了。新诗绝不是这样做的。我并不是说作新诗不应取材于旧诗,其实没有进旧诗库里去见过世面的人绝不配谈诗。旧诗里可取材的多得很,只要我们会选择。例如,那锣鼓式的音节决定学不得。乐府、词、曲的音节比较地还可以借用,诗的音节绝不可借。如前面评过的《忆旧游》的末节便是脱胎于词调的。但那种音节总不若借内部词句的组织而发生的音节为妙。我节录康白情康白情(1896—1959),字鸿章,四川安岳县来凤乡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他是中国白话诗的开拓者之一。著有诗集《草儿》《河上集》等。的《送客黄浦》作例:

送客黄浦,

我们都攀着缆,——风吹着我们的衣裳,——

站在没遮拦的船边楼上。

看看凉月丽空,

才显出淡妆的世界。

我想世界上只有光,

只有花,

只有爱!

总括起来讲,上面这十首诗中《圆黄的月》是件译品,当作例外,其余的,《一回奇异的感觉》以幻象、音节胜,《给玳姨娜》以情感、藻绘胜;我不能强分轩轾。其次便算《忆旧游》,但看他的头两节,似乎又不应列的(得)这样高上。《出俱乐会场的悲哀》同《雪》各有长短,难分甲乙。我把《慈母》《冬天》放在《月食》之前,因为两首有情感的根据,不是无病而呻(《慈母》尤胜于《冬天》),但是《月食》似乎是“做”诗了。两位作家的艺术都太不讲究。《游圆明园》尽是旧诗的渣滓,新诗的精神又没有捉摸到,所以是劣等的作品。

本来不是专门诗家的诗,不必批评,因为它经不起批评。但是《周刊》要出批评号,别的部分都有了,批评这一部分(的)似乎不可独缺。况且我也不是专门批评家,以初学的批评家批评初学的作家,想没有什么不可罢。我的批评有太过或不及之处,希望作者同读者指教,愿大家拿讨论各校内问题的精神来讨论文学!

五月廿八日

(本篇原载于《清华周刊》第7次增刊,1921年6月。)

诗歌节奏的研究

节奏

Ⅰ、定义

A“节奏”一词的来历

B节奏的两个含意

1拍子

2韵律

Ⅱ、生理基础

A脉搏跳动

B紧张和松弛

C声波和光波

Ⅲ、证据

A日常生活经验

B原始人

C儿童

D疯人

Ⅳ、特性

A节奏的组成因素

1时间

2重音

B节奏的美学基础

1一致——关于“清一色”的理论

2变化——关于多种趣味的理论

Ⅴ、作用

A实用性的

1个人的

a联结记忆

b引起注意

c节约精力

2社会的

a协同作用

b情感的一致

B美学的

1整体的重要性

2一致中的变化

3注意力的悬置

4结构的框架

Ⅵ、自然界的节奏

Ⅶ、各种艺术中的节奏

A渊源

1适应自然

2摹仿自然

B分类

1音乐的节奏

2舞蹈的节奏

3诗歌的节奏

4造型艺术的节奏

Ⅷ、诗歌的节奏

A有关诗歌节奏的争论

1争论的双方:

a反对的一方

b赞成的一方

2争论是如何发生的?

3仅仅是理论上的冲突。

B诗歌节奏的分类:

1内部的

a韵律

2外部的

a韵脚

b诗节

3总的效果

C诗歌节奏的作用

1作为美的一种手段

a一致中的变化

b完整感

(1)完整

(2)永恒

c克服困难所得的喜悦

2作为表达情感的手段

a各种人的情感的自由表达

(1)儿童的

(2)野蛮人的

(3)疯人的

b他们的表达情感的方式

(1)身体的摇摆动作

(2)有节奏的发声

c文明的效果

(1)舞蹈成为一种纯粹的娱乐

(2)唱歌强调旋律与和声

(3)用修辞方式,而不用韵律方式来朗诵诗行

d但自然的本能仍然存在

(1)情感对节奏的作用

(a)情感产生节奏

(b)情感破坏节奏

(2)节奏对情感的作用

(a)节奏传达情感

(b)节奏激发情感

(c)节奏缓和情感

3作为凭借想象加以理想化的一种手段

a诗的节奏促进想象的飞驰

(1)刺耳的、不和谐的散文不利于达到达一目的

b诗的节奏提供一种产生特别祟高的想象力的工具

(2)散文在试图运用一种特别崇高的浮想联翩的风格时,往往会失败其结果则成为:

(a)荒诞

(b)笨拙

c诗的节奏用以下方式改变粗糙的现实

(1)使现实和谐、美化

(2)表现现实的普遍意义

(3)歌德的论证

D诗歌节奏的特性

1三种成分:

a音量

b重音

c字或音节

2与音乐节奏相比较

3与散文节奏相比较

E、韵

1韵的功能

a旋律

b组成部分的布局

c与短语的关系

d预期效果的满足

e恢复想象力的活动

2韵的分类

a按用韵的位置分:

(1)脚韵

(2)头韵

(3)中韵,或内韵

b按韵的性质分:

(1)完全的或同一的韵

(2)阳韵

(3)阴韵

F诗节

1意义——一般公认诗节为诗歌韵律的最大单位

2诗节以下列因素为基础

a修辞句

b旋律句

Ⅸ、自由诗

A妄图打破规律

1在排字形式上对诗节的影响

2文字游戏

3在抛弃节奏方面的失败

B目的性不明确

C令人遗憾的后果

1平庸

2粗糙

3柔弱无力

Ⅹ、中国诗歌中的节奏

参考书目

1《韦氏新国际英语词典》

2《不列颠百科全书》

3朱里·贡巴里欧:《音乐,及其规律和演变》

4布里斯·佩里:《诗歌研究》

5西蒙斯:《英国诗歌的浪漫主义运动》

6雷蒙德·麦克唐纳·奥尔登:《诗歌引论》

7《艺术世界》

8《世纪词典与百科全书》

9乔治·桑塔雅纳:《美感》

10伊尔约·希鲁:《艺术的起源》

11古·贝尔格·艾森韦恩;玛丽·义莲诺尔·罗伯茨:《诗歌格律的艺术》

12胡适:《尝试集》

13克拉默一宾:《玉琴集》

14阿瑟·魏里:《一百七十首中国诗》

15丹尼尔:《为诗韵辩护》

16威廉·华滋华斯:《抒情歌谣集》

17布切尔:《亚里斯多德关于诗歌和艺术的理论》

18萨缪尔·泰勒,柯尔律治:《文学生涯》

19菲立浦·锡德尼:《为诗辩护》

20古默尔:《诗学手册》

21阿诺德·贝内特:《论文学鉴赏力》

22胡适:《谈新诗》

23纳尔逊:《诗歌精义》

(本文是闻一多先生在清华文学社所作的一次报告的提纲的汉译,原提纲是用英文写的,由聂文杞译出。《提纲》所附参考书目系闻一多先生准备报告时所用,他在手稿中列出,附在《提纲》之前,现按目前一般惯例,移至《提纲》之后。)

《冬夜》评论

他们喊道:“诗坛空气太沉寂了!”于是《冬夜》、《草儿》、《湖畔》、《惠的风》、《雪朝》继踵而出;沉寂的空气果然变热闹了。唉!他们终于是凑热闹啊!热闹是个最易传染的症,所以以这时难得是坐在一边,虚心下气地就正于理智的权衡;纵能这样,也未见得受人欢迎,但是——

“慷慨的批评家扇着诗人的火,

并且教导世界凭着理智去景仰。”

所以越求创作发达,越要扼重批评。尤其在今日,我很怀疑诗神所踏入的不是一条迷途,所以不忍不厉颜正色,唤他赶早回头。这条迷途便是那畸形的滥觞的民众艺术。鼓吹这个东西的,不止一天了;只到现在滥觞的效果明显实现,才露出他的马脚来了。拿他自己的失败的效果作赃证,来攻击这种论调的罪状,既可帮助醒豁群众的了解,又可省却些批评家的口舌。早些儿讲是枉费精力,晚些了呢,又恐怕来不及了;只有今天恰是时候。

我本想将当代诗坛中已出集的诸作家都加以精慎的批评,但以时间的关系,只能成此一章。先评《冬夜》,虽是偶然拣定,但以《冬夜》代表现时的作风,也不算冤枉他。评的是《冬夜》,实亦可三隅反。

“撼树蚍蜉自觉狂,

书生技痒爱论量。”

——元好问

《冬夜》作者自己说第一辑“大都是些幼稚的作品”,“第二辑的作风似太烦碎而枯燥了,且不免有些晦涩之处。”照我看来,这两辑未见得比后两辑坏得了多少,或许还要强—点。第一辑里《春水船》《芦》,第二辑里《绍兴西郭门头的半夜》《潮歌》同《无名的哀诗》都是《冬夜》里出色的作品。当然,依作者自己的主张——所谓诗的进化的还原论者——讲起来,《打铁》《一勺水啊》等首,要算他最得意的了;若让我就诗论诗,我总觉得第四辑里没有诗,第三辑里倒有些上等作品,如《黄鹄》《小劫》《孤山听雨》同《凄然》。

《冬夜》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的音节。关于这一点,当代的诸作家,没有能同俞君比的。这也是俞君对于新诗的一个贡献。凝炼、绵密、婉细是他的音节的特色。这种艺术本是从旧诗和词曲里蜕化出来的。词曲的音节当然不是自然的音节;一属人工,一属天然,二者是迥乎不同的。一切的艺术应该以自然作原料,而参以人工,一以修饰自然的粗率相,二以渗渍人性,使之更接近于吾人,然后易于把捉而契合之。诗——诗的音节亦不外此例。一切的用国语作的诗,都得着相当的原料了。但不是一切的语体诗都具有人工的修饰。别的作家间有少数修饰的产品,但那是非常的事。俞君集子里几乎没有一首音节不修饰的诗,不过有的太嫌音节过火些。(或许这“修饰”两字用得有些犯毛病。我应该说“艺术化”,因为要“艺术化”才能产出艺术,一存心“修饰”,恐怕没有不流于“过火”之弊的。)

胡适之先生自序再版《尝试集》,因为他的诗由词曲的音节进而为纯粹的“自由诗”的音节,很自鸣得意。其实这是很可笑的事。旧词曲的音节并不全是词曲自身的音节,音节之可能性寓于—种方言中,有一种方言,自有一种“天赋的”(inherent)音节。声与音的本体是文字里内含的质素;这个质素发之于诗歌的艺术,则为节奏,平仄,韵,双声,叠韵等表象。寻常的语言差不多没有表现这种潜伏的可能性的力量,厚载情感的语言才有这种力量。诗是被热烈的情感蒸发了的水气之凝结,所以能将这种潜伏的美十足的充分地表现出来。所谓“自然音节”最多不过是散文的音节。散文的音节当然没有诗的音节那样完美。俞君能熔铸词曲的音节于其诗中,这是一件极合艺术原则的事,也是一件极自然的事,用的是中国的文字,作的是诗,并且存心要作好诗,声调铿锵的诗,怎能不收那样的成效呢?我们若根本地不承认带词曲气味的音节为美,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甘心作坏诗——没有音节的诗,或用别国的文字作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