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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文艺评论卷(7)

严格的讲来,只有男女间恋爱的情感是最烈的情感,所以是最高最真的情感。《冬夜》里关于这种情感的作品也有,如《别后的初夜》《愿你》即是。《愿你》前面已讲过了,现在研究研究《别后的初夜》——

“我迷离在梦儿间,

你长伴我在梦儿边。

虽初冬的夜长,

太快了,来朝的天亮!

他将消失我清霄的恋乡。

天匆匆的亮了,

你匆匆的远了,

方才真远了!

盼你来罢!

盼夜来罢!”(二一三页)

将上面这一段试比梁实秋君的《梦》后,何如?

“‘吾爱啊!

你怎又推荐那孤另的枕儿,

伴着我眠,偎着我的脸?’

醒后的悲哀啊!

梦里的甜蜜啊!

我怨雀儿,

雀儿还在檐下蜷伏着呢!

他不能唤我醒——

他怎肯抛弃了他的甜梦呢?

‘吾爱啊!

对这得而复失的馈礼,

我将怎样的怨艾呢?

对这缥缈浓甜的记忆,

我将怎样咀嚼哟!’

孤另的枕儿啊!

想着梦里的她,

舍不得不偎着你;

她的脸儿是我的花,

我把泪来浇你!”

只这一相形之下,美丑,高低,便了如指掌了,别的话何必多说?但是有一个地方我很怀疑,不知到底讲好,还是不讲好。还是讲了罢!看下面这几行——

“被窝暖暖地,

人儿远远地,

我怎不想起人儿远呢!”(二一二页)

我的朋友们读过这首诗的,看到这几行,没有不噗嗤笑了的。我想古来诗人恋者触物怀人,有因帐以起兴的,如曹武的“白玉帐寒鸳梦绝;”有因簟以起兴的,如李商隐的“欲拂尘时簟竟床;”也有因枕以起兴的,如李白的“为君留下相思枕,”就如前面梁君也讲到“枕儿”,大概这些品物都可以入诗,独有讲到“被窝,”总嫌有点欠雅。旧诗里这种例也有,如“愿言捧绣被,长就越人宿,”“珠被玳瑁床,感郎情意深。”“横波美目虽复来,罗被遥遥不相及”,等等,正复不少。但终觉秽亵,不堪设想。旧诗有词藻的遮饰同音节的调度,已能减少原意的真实性,但尚且这样的不堪,何况是用当代语言作的新诗,更是俞君这样写实的新诗呢!

总之,《冬夜》里所含的情感的质素,十之八九是第二流的情感。一两首有热情的根据的作品,又因幻象缺乏,不能超越真实性,以至流为劣等的作品;所以若是诗的价值是以其情感的质素定的。那么《冬夜》的价值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再引奈尔孙的话来作证:“从表现他们‘情操’最明显的诗来看,这些质素当然不算微琐,并且也许是最紧要的特质,但是从诗的大体上看来,他们可要算微琐的了,因为伟大的作品可以舍他们而存在。”

我们现在也不妨根据奈尔孙这句话前半的条件,来将《冬夜》里富于情操的作品,每首单独地讲讲。我恐怕在前面将《冬夜》抑之过甚;现在这样做,定能订正前面“一笔抹煞”的毛病。就一诗论一诗,《凄然》确乎是首完美的作品。作者序里讲:“岂非情缘境生,而境随情感耶?”惟其有境有情,所以就有好诗,正不必因“文人结习”而病之。

“明艳的凤仙花,

喜欢开到荒凉的野寺;

那带路的姑娘,

又想染红她的指甲,

向花丛去掐了一握。

他俩只随随便便的,

似乎就此可以过去了;

但这如何能,在不可聊赖的情怀?”(一七四页)

这种神妙的“兴趣”是“不以言诠”的!除《凄然》外,还有几首诗放在《冬夜》里太不像了;这便是《黄鹄》《小劫》同《归路》。这几首诗都有一种超自然的趣味,同集中最足代表作者的性格的作品如《打铁》《一勺水啊》等正相反——太相反了!径直是两个极端;一个在云外,一个在泥中。当然他们是从骚赋里脱胎出来的,但这种镕铸旧料的方法是没有害处的。假若愈君所主张的平民的风格,可以比拟华茨活的态度,这几首诗当可比之科立玑的态度了。(见Lyrical Ballads序中)《黄鹄》似乎暗示于科立玑的《古舟子咏》中之神鸟,《归路》则暗示《忽必烈汗》(亦得之于梦中。)华茨活与科立玑只各尽一端以致胜,而俞君乃兼而有之;这又是我不能懂的一件怪事了。一面讲着那样鄙俗的话语,一面又唱出这样高超的调子来,难道作者有两个自我吗?啊!如何这样的矛盾啊!啊!叫我赞颂呢?还是叫我诅骂呢?诗人啊!明知道“看下方”会“撕碎吾身荷芰的芳香,”“为什么‘还’要低头”呢?

“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

总括地讲几句作个收束。大体上看来,《冬夜》的长处在他的音节,他的许多弱点也可以推源而集中于他的音节。他的情感也不挚,因为太多教训理论。——一言以蔽之,太忘不掉这人间世。但追究其根本错误,还是那“诗的进化的还原论。”俞君不是没有天才,也不是没有学力,虽于西洋文学似少精深的研究。但是他那谬误的主义一天不改掉,虽有天才学力,他的成功还是疑问。培根讲,诗“中有一点神圣的东西,因他以物之外象去将就灵之欲望,不是同理智和历史一样,屈灵于外物之下,这样,他便能抬高思想而使之以入神圣”。所以俞君!不作诗则已,要作诗,绝不能还死死地贴在平凡琐俗的境域里!

《女神》之时代精神

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的时代的精神。有人讲文艺作品是时代的产儿。《女神》真不愧为时代的一个肖子。

(一)二十世纪是个动的世纪。

这种的精神映射于《女神》中最为明显。《笔立山头展望》最是一个好例——

大都会的脉搏呀!

生的鼓动呀!

打着在,吹着在,叫着在,……

喷着在,飞着在,跳着在……

四面的天郊烟幕蒙笼了!

我的心脏呀,快要跳出口来了!

哦哦,山岳的波涛,瓦屋的波涛,

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呀!

万籁共鸣的symphony,

自然与人生的婚礼呀!

……

恐怕没有别的东西比火车的飞跑同轮船的鼓进(阅《新生》与《笔立山头展望》)再能叫出郭君心里那种压不平的活动之欲罢?再看这一段供招——

“今天天气甚好,火车在青翠的田畴中急行,好像个勇猛沈毅的少年向着希望弥满的前途努力奋迈的一般。飞!飞!一切青翠的生命,灿烂的光波在我们眼前飞舞。飞!飞!飞!我的‘自我’融化在这个磅礴雄浑的Rhythm中去了!我同火车全体,大自然全体,完全合而为一了!我凭着车窗望着旋回飞舞着的自然,听着车轮鞺鞑的进行调,痛快!痛快!……”

——《与宗白华书》(《三叶集》一三八)

这种动的本能是近代文明一切的事业之母,他是近代文明之细胞核。郭沫若的这种特质使他根本上异于我国往古之诗人。比之陶潜之——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一则极端之动,一则极端之静,静到——

“心远地自偏,”

隐遁遂成一个赘疣的手续了,——于是白居易可以高唱着——

“大隐隐朝市,”

苏轼也可以笑那——

“北山猿鹤漫移文”了。

(二)二十世纪是个反抗的世纪。

“自由”的伸张给了我们一个对待威权的利器,因此革命流血成了现代文明的一个特色了。《女神》中这种精神更了如指掌。只看《匪徒颂》里的一些。——

“一切……革命的匪徒们呀!

万岁!万岁!万岁!”

那是何等激越的精神,直要骇得金脸的尊者在宝座上发抖了哦。《胜利的死》真是血与泪的结晶;拜轮今译拜伦。,康沫尔的灵火又在我们的诗人的胸中烧着了!

“你暗淡无光的月轮哟!

我希望我们这阴莽莽的地球,

在这一刹那间,早早同你一样冰化!”

啊!这又是何等地疾愤!何等地哀!何等地沉痛!——

“汪洋的大海正在唱着他悲壮的哀歌,

穹窿无际的青天已经哭红了他的脸面,

远远的西方,太阳沉没了!——

悲壮的死哟!金光灿烂的死哟!凯旋同等的死哟!胜利的死哟!

兼爱无私的死神!我感谢你哟!你把我敬爱无暨的马克司威尼早早救了!

自由的战士,马克司威尼,你表示出我们人类意志的权威如此伟大!

我感谢你呀!赞美你呀!‘自由’从此不死了!

夜幕闭了后的月轮哟!何等光明呀!”

(三)《女神》的诗人本是一位医学专家。

《女神》里富于科学的成分也是无足怪的。况且真艺术与真科学是携手进行的呢。然而这里又可以见出《女神》里的近代精神了。略微举几个例——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振动数相同的人;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燃烧点相等的人。”

——《序诗》

“否,否。不然!是地球在自转,公转。”

——《金字塔》

“我是X光线的光,

我是全宇宙的energy的总量!”

——《天狗》

“我想我的前身,

原本是有用的栋梁,

我活埋在地底多年,

到今朝才得重见天光。”

——《炉中煤》

“你暗淡无光的月轮哟!……早早同你一样冰化!”

——《胜利的死》

至于这些句子像——

“我要把我的声带唱破,”

——《梅花树下醉歌》

“我的一枝枝的神经纤维在身中战栗,”

——《夜步十里松原》

还有散见于集中的许多人体上的名词如脑筋,脊髓,血液,呼吸,……更完完全全的是一个西洋的doctor的口吻了。上举各例还不过诗中所运用之科学知识,见于形式上的。至于那讴歌机械的地方更当发源于一种内在的科学精神。在我们的诗人的眼里,轮船的烟筒开着了黑色的牡丹“近代文明的严母”,太阳是亚波罗坐的摩托车前的明灯;诗人的心同太阳是“一座公司的电灯”;云日更迭的掩映是同探海灯转着一样;火车的飞跑同于“勇猛沉毅的少年”之努力,在他眼里机械已不是一些无生的物具,是有意识的生机如同人神一样。机械的丑恶性已被忽略了;在幻象同感情的魔术之下他已穿上美丽的衣裳了呢。

这种伎俩恐怕非一个以科学家兼诗人者不办。因为先要解透了科学,亲近了科学,跟他有了同情,然后才能驯服他于艺术的指挥之下。

(四)科学的发达使交通的器械将全世界人类的相互关系捆得更紧了。

因有史以来世界之大同的色彩没有像今日这样鲜明的。郭沫若的《晨安》便是这种cosmopolitanism的证据了。《匪徒颂》也有同样的原质,但不是那样明显。即如《女神》全集中所用的方言也就有四种了。他所称引的民族,有黄人,有白人,还有“有火一样的心肠”的黑奴。他所运用的地名散满于亚美欧非四大洲。原来这种在西洋文学里不算什么。但同我们的新文学比起来,才见得是个稀少的原质,同我们的旧文学比起来更不用讲是破天荒了。啊!诗人不肯限于国界,却要做世界的一员了;他遂喊道——

“晨安!梳人灵魂的晨风呀!

晨风呀!你请把我的声音传到四方去罢!”

——《晨安》

(五)物质文明的结果便是绝望与消极。

然而人类的灵魂究竟没有死,在这绝望与消极之中又时时忘不了一种挣扎抖擞的动作。二十世纪是个悲哀与奋兴的世纪。二十世纪是黑暗的世界,但这黑暗是先导黎明的黑暗。二十世纪是死的世界,但这死是预言更生的死。这样便是二十世纪,尤其是二十世纪的中国。

“流不尽的眼泪,

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

荡不去的羞辱。”

——《凤凰涅槃》

不是这位诗人独有的,乃是有生之伦,尤其是青年们所同有的。但别处的青年虽一样地富有眼泪,污浊,情炎,羞辱,恐怕他们自己觉得并不十分真切。只有现在的中国青年——“五四”后之中国青年,他们的烦恼悲哀真像火一样烧着,潮一样涌着,他们觉得这“冷酷如铁”,“黑暗如漆”,“腥秽如血”的宇宙真一秒钟也羁留不得了。他们厌这世界,也厌他们自己。于是急躁者归于自杀,忍耐者力图革新。革新者又觉得意志总敌不住冲动,则抖擞起来,又跌倒下去了。但是他们太溺爱生活了,爱他的甜处,也爱他的辣处。他们绝不肯脱逃,也不降服。他们的心里只塞满了叫不出的苦,喊不尽的哀。他们的心快塞破了,忽地一个人用海涛的音调,雷霆的声响替他们全盘唱出来了。这个人便是郭沫若,他所唱的就是《女神》。难怪个个中国青年读《女神》没有不椎膺顿足同《湘累》里的屈原同声叫道——

“哦,好悲切的歌词!唱得我也流起泪来了。

流罢!流罢!我生命的泉水呀!你一流出来,

好像把我全身的烈火都浇息了的一样。

……你这不可思议的内在的灵泉,

你又把我苏活转来了!”

啊!现代的青年是血与泪的青年,忏悔与奋兴的青年。《女神》是血与泪的诗,忏悔与兴奋的诗。田汉田汉(1898—1968),原名寿昌,汉族,湖南省长沙县人。中国现代戏剧的奠基人。多才多艺,他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作者。君在给《女神》之作者的信讲得对:“与其说你有诗才,无宁说你有诗魂,因为你的诗首首都是你的血,你的泪,你的自叙传,你的忏悔录啊!”但是丹穴山上的香木不只焚毁了诗人的旧形体,并连现时一切的青年的形骸都毁掉了。凤凰的涅槃是诗人与一切的青年的涅槃。凤凰不是唱道?——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奇怪的很,北社编的《新诗年选》偏取了《死的引诱》作《女神》的代表之一。他们非但不懂读诗,并且不会观人。《女神》的作者岂是那样软弱的消极者吗?

“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

把他们的心弦拨动,

把他们的智光点燃罢!”

——《序诗》

假若《女神》里尽是《死的引诱》一类的东西,恐怕兄弟姊妹的心弦都被他割断,智光都被他扑灭了呢!

原来蹈恶犯罪是人之常情。人不怕有罪恶,只怕有罪恶而甘于罪恶,那便终古沉沦于死亡之渊里了。人类的价值在能忏悔,能革新。世界的文化亦不过由这一点动机发生的。忏悔是美德中最美的,他是一切的光明的源头,他是尺蠖的灵魂渴求展伸的表象。

“唉!泥上的脚印!

你好像是我灵魂儿的象征!

你自陷了泥涂,

你自会受人蹂躏!

唉,我的灵魂,

你快登上山顶!”

——《登临》

所以在这里我们的诗人不独喊出人人心中的热情来,而且喊出人人心中最神圣的一种热情呢!

(本篇原载于1923年6月3日《创造周报》第4号。)

《女神》之地方色彩

现在的一般新诗人——新是作时髦解的新——似乎有一种欧化的狂癖,他们的创造中国新诗的鹄的,原来就是要把新诗做成完全的西文诗(有位作者曾在《诗》里讲道他所谓后期的作品“已与以前不同而和西洋诗相似”,他认为这是新诗的一步进程,……是件可喜的事)。《女神》不独形式十分欧化,而且精神也十分欧化的了。《女神》当然在一般人的眼光里要算新诗进化期中已臻成熟的作品了。

但是我从头到今,对于新诗的意义似乎有些不同。我总以为新诗径直是“新”的,不但新于中国固有的诗,而且新于西方固有的诗;换言之,他不要做纯粹的本地诗,但还要保存本地的色彩,他不要做纯粹的外洋诗,但又要尽量地吸收外洋诗的长处;他要做中西艺术结婚后产生的宁馨儿。我以为诗同一切的艺术应是时代的经线,同地方的纬线所编织成的一匹锦;因为艺术不管他是生活的批评也好,是生命的表现也好,总是从生命产生出来的,而生命又不过时间与空间两个东西的势力所遗下的脚印罢了。在寻常的方言中有“时代精神”同“地方色彩”两个名词,艺术家又常讲自创力originality,各作家有各作家的时代与地方,各团体有各团体的时代与地方,各不皆同;这样自创力自然有发生的可能了。我们的新诗人若时时不忘我们的“今时”同我们的“此地”,我们自会有了自创力,我们的作品自既不同于今日以前的旧艺术,又不同于中国以外的洋艺术。这个然后才是我们翘望默祷的新艺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