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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文学史篇(3)

盖起首及收尾的两句实是两读;须两读相合,才能完成一个意思——才能算一个整句子。例如杜审言《和晋陵陆丞相早春游望》起以: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结以: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襟。”

这都是两读合说一意;拆开便不成语。至于其中的两联: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

便是平行并列,各自成句了。七言中如杜牧的《街西长句》:

“碧池新涨浴娇鸦,分锁长安富贵家——游骑偶同人斗酒,名园相倚杏交花,银鞍袅嘶宛马,绣鞅璁珑走钿车。一曲将军何处笛——连云芳树日初斜!”

又如陆游的《初秋骤凉》:

“我比严光胜一筹,不教俗眼识羊裘——沧波万顷江湖晚,渔唱一声天地秋。饮酒何尝能作病?登楼是处可消忧。名山海内知何恨!准拟从今更烂游。”

都是好例。右列各例为律体的正格。然亦有变格;种类甚多,有一二为对者,如杜甫的《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又如李商隐的《牡丹》则起句入韵又与二为对者:

“锦帷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有七八为对者,即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又有通首皆对者,如苏轼的《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极谈惠州风物之美》:

“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翛翛荔子然。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桔更论钱。恰从神武来弘景,便向罗浮觅稚川。”

又有三四不对者,五律如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又如杜甫的《月夜》,孟浩然的《与诸子登岘山》,都属此体。七律如崔颢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然第五六则未有不对者。惟白居易有通首不对,但平仄甚调者自编在律诗中。如《重题西宁寺牡丹忆元九》云:

“往年曾向东都去,曾叹花时君未回;今年况作临江别,惆怅花前又独来。只愁离别长如此,不道明年花不开。”

然白之外,绝少人作。不当列为律作。

总观上述的句的组织及章的组织,其共同的根本原则为均齐。作者尽可变化翻新,以破单调之弊,然总必须在均齐的范围之内。如此则于“均齐中之变异”一律始相吻合。夫既择作律体,则已承认将作均齐之艺术,犹言自甘承受均齐律之镣锁;乃复擅用散句,置诗律于不顾,是则自相矛盾也。若诚嫌律体之缚束,则迳作古体句耳。况抒情之作,不容不用律体,自大有道理在也!(律诗的美质,参阅《辨质》章)

§§§第四章音节

音节包括三部分:一为平仄,一为逗,一为韵。

§§§第一节逗

分逗之法本无甚可研究者,是以前人从未道及。惟其功用甚大,离之几不能成诗,余故特细论之。

魏来(Arthur Walay),一个中诗的译家,说中诗的平仄等于英诗的浮切(Stress)——平为浮音(Unaccented Syllable),仄为切音(Accented Syllable)。但在英诗里,一个浮音同一个切音即可构成一个音尺,而在中诗里,音尺实是逗,不当与平仄相混。例如:

春水 船如 天上坐

其天然的音尺为“春水”一尺,“船如”一尺,“天上坐”又一尺。其切音在“春”“船”“天”“坐”四字上。但其平仄的位置则迥异:

春水船如天上坐

此则当读如“平仄平平平仄仄”,与上之“浮切浮切浮切浮”,显难印合。观此已可知平仄之非音尺也。且音尺必有一律之长度,而每句之音节又须有一律之数目;今于平仄中,绝无规律可寻。若按英诗lambic trimeter以定平仄,则平仄又乱:

∨﹣∨﹣∨﹣∨=浮切

●○●○●○●=平仄

然则平仄既不能合于浮切之音响,又无整齐之节奏,其非浮切之类,无疑矣。

大概音尺(即浮切)在中诗当为逗。“春水”“船如”“天上坐”实为三逗。合逗而成句,犹合“尺”(meter)而成行(line)也。逗中有一字当重读,是谓“拍”。“春”“船”“天”“坐”着拍之字也。至于平仄,乃中诗独有之物;因四声亦惟中国文字所独具,平仄出于四声者也。平仄出于声,而浮切属于音。声与音判若昼夜。是以魏来之说,牵强甚矣。

中国诗不论古近体,五言则前两字一逗,末三字一逗;七言则前四字每两字一逗,末三字一逗。五言的拍在第一、三、五字;七言在第一、三、五、七字。凡此皆为定格,初无可变通者。韩愈独于七古句中,颠倒逗之次序,以末之三字逗置句首,以首之两二字逗置句末,实为创法;然终不可读。如《送区宏》之:

“落以斧,引以微。”

“子去矣,时若发机。”

又如《陆浑山火》之:

“溺厥邑,囚之昆仑。”

真不堪入耳矣。古诗尚不能如此,况律诗乎?盖节奏实诗与文之所以异,故其关系于诗,至重且大;苟一紊乱,便失诗之所以为诗(参阅《诗底音节的研究》。)

§§§第二节平仄

然则如此固定之节奏,不嫌单调乎?曰:然。但非无救济之法。救济之法唯何?平仄是也。前既证明平仄与节奏,不能印合,且实似乱之者。诚然,乱之,正所以杀其单调之感动耳。盖如斯而后始符于“均齐中之变异”之律矣。平仄之功用犹不止此。最完全的平仄——律诗的平仄,是一个最自然的东西。从来不知诗的人,你对他讲了:“平平仄仄仄平平,”差不多他自己会替你续下去:“仄仄平平仄仄平……”所以若讲了头句“平平仄仄仄平平”,第二句若不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听起来便很不顺耳。因为讲了头句,依着自然的趋势,你当然企望第二句,果然得不着第二句,或得着了又错了一二字,你的企望大失,便起了一种“不快感。”人的官能有一种“感觉之流”。“感觉之流”被阻滞,就是神经在没预备时忽受一个袭击,以致神经的平均冲坏,而起不快之感。大概平仄中定有一个天然律,与人的听觉适合,所以厌应人的感觉的企望而生愉快。但这是一个什么律,他是怎样合于听觉的,尚待研究。

平仄不独见于句间,尚有节(两句为一节)的平仄及章的平仄。字与字相协则句有平仄,句与句相协则节有平仄,节与节相协则章有平仄。句合而节离,节协而章乖,皆足以乱音节。

句的平仄易明也。若上句合而下句离,如庚信《咏画屏风诗》:

“路高山里树,云低马上人。”

则节无平仄。以句而论,“云低马上人”平仄协矣。然上句既为“仄平平仄仄”,接以“平仄仄平平”,斯为不翻。必欲保下句之“平平仄仄平”,则须易上句为“仄仄平平仄”。又若全章四节时离时合,则章之平仄乱矣。如江总的《并州羊肠坂》:

“三春别帝乡,五月度羊肠;本畏车轮折,翻嗟马骨伤。惊风起朔雁,落照尽胡桑——关山定何许,徒御惨悲凉!”

“关山……”一节,以节而论,非不协律。惟置于此处,则当易“平平仄平仄,平仄仄平平”为“平庆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律诗的平仄,据王渔洋王士祯(1634—1711),原名士禛,字子真、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人称王渔洋,谥文简。新城(今山东桓台县)人,常自称济南人,清初杰出诗人。的《律诗定体》,分为四种:(一)仄起不入韵,(二)仄起入韵,(三)平起不入韵,(四)平起入韵。原书辨之甚详,兹不赘述。渔洋尝说:“律句只要辨一三五,俗云一三五不论,怪诞之极;决其终身必无通理。”研究声律者,此当注意。

七律有所谓抝体者别为一体。如:

“郑县亭子涧之滨。”

“独立缥缈之飞楼。”

之类是也。杜甫最多此类,专用古体,不谐平仄。中唐以后,则李商隐、赵嘏赵嘏(806—853),字承佑,楚州山阳(今江苏省淮安市楚州区)人,唐代诗人,存诗二百多首,其中七律、七绝最多且较出色。辈创为一种,以第三第五字平仄互易。如: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之类,别有击撞波折之改。至元好问又创一种,在第六字。

如:

“来时珥笔夸健讼,去日攀车余泪痕。”

“太行秀发眉宇见,老阮亡来樽俎闲。”

之类,集中不可枚举。然后人习用者少。抝体偶尔用之,亦见新颖,但不可滥耳。

§§§第三节韵

律诗韵法简单。第二、四、六、八句必着韵脚。有起句入韵者,亦有起句不入韵者。故每章多则五韵,少则四韵。

通韵之法,独非古诗所有,律诗亦然,盖自唐已如是矣。所通之韵以东、冬、鱼、虞为尤多。如苏颋《出塞》五律乃微韵,次联用“麾”则支韵也。杜甫《崔氏玉山草堂》七律乃真韵,三联用“芹”字,则文韵也。刘长卿刘长卿(约726—约786),字文房。汉族,宣城(今属安徽)人,郡望河间(今属河北)。唐代著名诗人,擅五律,工五言。官至监察御史。与诗仙李白交厚,有《唐刘随州诗集》传世,其诗五卷入《全唐诗》。《登思禅寺》五律乃东韵,三联用“松”字,则冬韵也,戴叔伦戴叔伦(732—789),字幼公(一作次公),润州金坛(今属江苏)人,唐代诗人。其诗多表现隐逸生活和闲适情调,但《女耕田行》《屯田词》等篇也反映了人民生活的艰苦。论诗主张“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其诗体裁皆有所涉猎。《江乡故人集客舍》五律乃冬韵,三联用“虫”字,则东韵也。闾邱《晓夜渡淮》五律乃覃韵,次联用“帆”字,则咸韵也。魏兼恕《送张兵曹》五律乃东韵,首联用“农”字,则冬韵也。耿《紫芝观》五律乃冬韵,首联用“风”字,则东韵也。释澹交《望樊川》五律乃冬韵,首联用“中”字,则东韵也。至如李贺《追赋画江潭苑》五律杂用“红”“龙”“空”“钟”四字,此则开后人辘轳进退之格,诗中另为一种矣。其东韵之有“宗”字,鱼韵之有“胥”字,必是唐人原是如此,非属通韵。如耿《诣顺公问道》五律之末联,王维《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长律之第八联,杨巨源《圣寿无疆词》长律其八之末联,司空曙《和常舍人集贤殿》长律之第三联,俱用东韵而有“宗”字。(李白《鹦鹉洲》一章乃庚韵而押“青”字。此诗《唐文粹》编入七古,后人编入七律。其体亦可古可今,要皆出韵也。)唐律第一句多用通韵字,盖此句原不在四韵之数。是谓之“孤雁入群”。然不可通者,亦不用也。

凡前所举者皆通韵之泛用者。郑谷与僧齐已等始共定律诗通韵之定格三种:一曰葫芦,一曰辘轳,一曰进退。此则所谓“变异中之均齐”也。葫芦格者先二后四;辘轳格者双出双入;进退格者一进一退也。黄庭坚《谢送宣城笔》云:

“宣城变样蹲鸡距,诸葛各家将鼠须。一束喜从公处得,千金求贾市中无。漫没墨客摹科斗,胜与朱门饱蠹鱼。愧我初无草《玄》手,不将闲写吏文书?”

此诗前二联押七虞,后二韵押六鱼;所谓双出双入者,辘轳韵也。苏轼《题南康寺重湖轩》曰:

“八月渡重湖,萧条万象疏——秋风片帆急,暮霭一山孤。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岷峨千万里,投老将归无?”

此诗以鱼虞二韵相同而押,所谓一进一退也。《清波杂志》谓东坡自跋律诗可用两韵而引李诚之《送唐子方》两押“山”、“难”字为证。不知诚之所用者进退格耳。《湘素杂记》谓郑谷进退格两韵押某韵,两韵又押某韵,如先押十四寒两韵,再押十五删两韵也。然此体是双出双入,而非一进一退。又元人律诗多用进退格者。如元好问《望王李归程》乃“虞”韵中联用“徐”字;《寄杨飞卿》乃“冬”韵,中联用“虫”字;《华不注山》乃“删”韵,末联用“塞”字;虞集《还乡》乃“支”韵,末联用“如”字;萨都刺五言如《寄石氏瞻之》用“庚”“青”,七言如《酌桂芳庭》之用“青”“蒸”,五言《寄王御史》乃“真”韵,而首联用“垠”,七言《病中夜坐》乃“文”韵,而末联用“喧”;又如杨廉夫《益府白兔》用“寒”“删”,《出都》其二用“支”“微”,《乔夫人鼓琴》用“庚”“青”,皆进退格也。辘轳、进退诸格终须就可通之韵通之,否亦不可滥用。通韵昔本无规则,自此诸格成,而诗律乃愈析愈细,愈变愈奇。诗家之欲艺术化律诗之体,盖无孔不入矣。

§§§第五章作用

戏曲诗(Dramatic)中国无之。叙事诗(Epic)仅有且无如西人之工者。抒情诗(Lyric)则我与西人,伯仲之间焉。如叙焦仲卿夫妇之事,盖非古诗莫处。故古诗叙事之体也。至于抒情,斯唯律诗。厥理有四。请述之。

§§§第一节短练的作用

抒情之作,宜短练也。比事兴物,侧托旁烘,“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斯为上品。盖热烈之情感,不能持久,久刚未有不变冷者。形之文词其理亦然。《三百篇》风雅之什多不过章十四句,少则八句;八句者什六七焉。古诗谣中恬淡如《击壤歌》,庄雅如《卿云歌》《玉牒辞》,悲楚如杞梁殖妻《琴歌》《易水歌》《箜篌引》(“公无渡河”),《悲歌》(“悲歌可以当泣”);旷达如《大人先生歌》;写情如《北方有佳人》;写景如;《敕勒歌》,皆不过落落数语耳,然终为千古绝调。孔颖达孔颖达(574—648),字冲远,冀州衡水(今属河北)人。孔安之子,孔子三十二代孙。唐朝经学家。曾奉唐太宗命编纂《五经正义》,融合南北经学家的见解,是集魏晋南北朝以来经学大成的著作。曰:“真言写志,不必殷情。”夫岂惟不必?是殷情不得,殷情徒损其言之价值耳。盖情则如是之多,铺延之以增其长度则密度减,缩之以损其长度则密度增。抒情之诗旨在言情,非为眩耀边幅,故宁略其词以浓其情。律诗之体制章才八句,七言不过五十六字,五言仅四十字耳。古诗嫌其长。绝句病其短;惟此适中,抒情之妙具也。

§§§第二节紧凑的作用

抒情之作,宜紧凑也。既能短练,自易紧凑。王渔洋说,诗要洗刷得尽,拖泥带水,便令人厌观。边幅有限,则不容不字字精华,榛芜尽芟。繁词则易肤泛,肤泛则气势平缓,平缓之作,徒引人入睡,焉足以言感人哉?艺术之所以异于非艺术,只在其能以最经济的方便,表现最多量的情感,此之谓也。何以知律诗之体裁之具有紧凑之质哉?此当取排偶句——律诗之特点——考察之。凡排偶之句总宜屏弃虚字,而以名、动、形容、状等词构之。盖虚字无意义,何以属对?实字则易于骈物比事矣。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万顷烟波鸥世界,九秋风露鹤精神。”

“乱山孤店雁声晚,一马二童溪路秋。”

这些都是最能代表律诗的句法;在律诗中要占十之八九。其余像下例的这类句法,究竟少见:

“求之流得岂易得?行矣关山方独吟!”

“君特未知其趣耳,我今时复一中之。”

“大冠长剑已焉哉,短褐秃巾归去来!”

“我本疏顽固当尔,子犹沦落况其余?”

“温纯如此岂复见?报施言之尤可疑。”

“倦客再游行老矣!高僧一笑故依然。”

宋人一味想翻新出奇,别开蹊径,所以创出这种非驴非马的句格。说他是诗,他“之乎也者”地凑合一堆,尝来了无诗味;说他是文,他又对仗声响,俨然不差。还有人想用虚字想迫了,便将带虚字的人名嵌进句子里;这样把虚字当了实字,便容易驾驭得多了。例如:

“前身自是卢行者,后学妄呼韩退之。”

“牧之宏放见文字,白也风流余酒樽。”

两联便是。然就此也可见律句里运用虚字是极不自然的。律诗里一个字要当几个字用,所以只字半词都是珍贵的,那可容人“之乎也者”地浪费边帧呢?律句里如上举“金蟾……”一联本云:“金蟾啮锁虽固而烧香犹得入其内,井水虽深而玉虎亦能牵丝而汲回之。”是本有虚字甚多,不过作者欲其辞密而意深,乃故将虚字删掉。不然不值钱的虚字谁还不会用呢?如今有人反故避实字。强凑虚字以成句;在他们以为勾心斗角,自喜新奇,我却说是嗜痂转丸,“拂人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