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闻一多大全集
4811700000060

第60章 文学史篇(4)

律诗往往一首中包括无数的意思。古诗叙事之作,性质本殊,无论矣。绝句限于字数往往不能不就一事说一事,就一感说一感。律诗则不然。发念虽一,而抽绪多端。作者每一动念,其所寄概者辄蝉联珠贯,凡吊吉,伤时,感年,叹遇,思亲,怀土,千头万绪,莫不续起。例如,老杜之《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末节云:

“时危兵革黄尘里,日短江湖白发前——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

此真所谓“对此茫茫,百感交集”者也。他如杜之《阁夜》《黄草》《野望》《愁》,皆此之类也。李商隐咏史诗竟有一句说一事者,则亦紧凑之一种也。例如,《南朝》《隋宫》《隋师东》诸作便是。盖白描直叙便词繁而犹晦,用典正能免此病。是以律诗之用典乃谋紧凑之最妙法门耳,乌可厚非哉?请观义山之《隋师东》乃益喻:

“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能须巢阿阁,岂假鸱鸮在泮林?可惜前朝玄菟郡,积骸成莽阵云深!”

刘勰曰:“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此之谓也。

§§§第三节整齐的作用

抒情之作,宜整齐也。律诗之整齐之质于其组织、音节中兼见之。此均齐之组织,美学家谓之节奏(Rhythm)(斯宾塞谓复现Repetition的原理是节奏的基础。参阅《诗的音节的研究》)。

法人基耀(Guyau)于其《现代之美学问题》(Les probemes de Les thé tique Contemporaine) 里讲道:“理想的诗(专指其声律讲)可以释为一切情感的思想所必造的形体。”感情之起,实赖节奏有以激荡之。他由接济“心体机关”(PsychoPhysical Organism)的震动以刺戟情感使现于感觉。故虽至原始的艺术,只要他具有节奏之一质,便能感人。然情感有时达于烈度至不可禁。至此情感竟成神精之苦累。均齐之艺术纳之以就矩范,以挫其暴气,磨其棱角,齐其节奏,然后始急而中度,流而不滞,快感油然生矣。华茨活士(Wordsworth)曰:“惊变是脑筋的一个非常仅见之情势……若有一中节之物的同在……自不能不收调剂与节制情感之伟效。”因此悲剧入诗,不独较散文为可耐,且能发生快感焉(参阅Alden:lntroduction to poetry)。盖始则激之使急,以高其度,继又节之使和,以延其时,艺术之功用,于斯备矣。律诗言情掳怨,从无发扬蹈厉之气而一唱三叹,独饶深致。盖以杜甫、陆游、元好问诸家每多此境。

§§§第四节精严的作用

抒情之作,宜精严也。精严之质与整齐有密切关系。艺术之格律不妨精严,精严则艺术之价值愈高。美原是抽象的感觉,必须一种工具——便是艺术——才能表现出来。工具越精密,那美便越表现得明显而且彻尽。诗之有藉于格律音节,如同绘画之藉于形色线。一方面形色线或格律音节虽然似能碍窒绘画或诗的美的充分之表现。其实他方面这些碍窒适以规范而玉成其美之表现。这个道理可以用席勒的游戏冲动说解明之。人的精力除消费于物质生活的营求之外,还有余裕。要求生活的绝对的丰赡,这个余裕不得不予以发泄;其发泄的结果便是游戏与艺术。可见游戏、艺术同一泉源,亦可说是一而二,二而一——下棋打球不能离规则,犹之作诗不能废格律。格律越严,艺术越有趣味。欧阳修说韩愈“得窄韵则不算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又把用韵比作驭车,用窄韵便是“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稍蹉跌……”我说诗家作律诗,驰骤于律林法网之中,而益发意酣兴热,正同韩信囊沙背水,邓文缒兵入蜀一般的伎俩。白理(Bliss perry)说得好:“差不多没有诗人承认他们真正受缚于篇律。他们喜欢带着脚镣跳舞,并且要带着别个诗人的镣跳。”可知格律是艺术必须的条件。实在艺术自身便是格律。精缜的格律便是精缜的艺术。故曰律诗的价值即在其格律也。然则格律精严何以适于抒情哉?盖热烈的情感的赤裸之表现,每引起丑感。莎士比亚之名剧中,每到悲惨至极处,便用韵语以杀之。葛德作《Faust》时也发明了这点,曾于其致席勒的信里说过了的。韩愈《元和圣德诗》叙刘辟被擒,全家就戮的情景曰:

“解脱挛索,夹以砧斧。婉婉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膂。次及其徒,体骸撑拄,末及取,骇汗如雨,浑刀纷纭,争切脍脯。

苏辙谓其少蕴借,殊失雅颂之体。假使退之用了律体来形容这段故事,我包他不致得这样的结果,令人发戴齿紧,不敢再读。因为精严的艺术能将丑恶的实象普遍化了,然后读者但觉其为人类同的有一个抽象的经验——即一个概念;而非为某人某地确有的事实。自然不觉其如彼之可嫌可怕也。杜甫诗曰:

“晚节渐于诗律细。”

这正是他工夫长进的宣言呵!

综观上述抒情诗所必需之四条件,律诗都有了。律诗实是最合艺术原理的抒情诗体。英文诗体以“商勒”为最高,以其格律独严也。然同我们的律体比起来,却要让他出一头地。

§§§第六章辨质

研究中国诗的,只要把律诗的性质懂清了,便窥得中国诗的真精神了。其余如古诗、绝句、乐府,都可不必十分注意。因为一则律诗是中国诗独有之体裁,二则他能代表中国艺术的特质,三则他兼有古诗绝句、乐府的作用。

§§§第一节中诗独有的体制

(一)别种体裁的诗在西方的文学中都可找出同类,只有律诗不能。别种诗都可翻译,律诗完全不能。他的意义有时还译得出,他的艺术——格律音节——却是绝对地不能译的。律体的美——其所以异于别种体制者,只在其艺术。这要译不出来,便等于不译了。英诗“商勒”颇近律体,然究不及。

(二)律诗的体格是最艺术的体格。他的体积虽极窄小,却有许多的美质拥挤在内。这些美质多半是属于中国式的。律体在中国诗中做得最多,几要占全体的半数。他的发展最盛时是在唐朝——中国诗最发达的时代。他是中国诗的艺术的最高水涨标。他是纯粹的中国艺术的代表。因为首首律诗里有个中国式的人格在。

§§§第二节均齐

若如西人所说建筑是文化的子宫,那么诗定是文化的胚胎。中国艺术中最大的一个特质是均齐,而这个特质在其建筑与诗中尤为显著。中国的这两种艺术的美可说就是均齐的美——即中国式的美。因为地理上中国的山川形势是极整齐的。我们的远祖从中亚细亚东徒而入中原,看见这里山川形势,位置整齐,早已养成其中正整肃的观念。加以其气候温和。寒暑中节,又铸成其中庸的观念。中庸原是不偏不倚之谓,其在空间,即为均齐。原来人类的种种意象——观念——盖即自然的种种现象中所悟出来的。我们的先民观察了整齐的现象,于是影响到他们的意象里去,也染上整齐底的色彩了。这个意象的符号便是《易经》里的八卦。他表现于智、情、意三方面的生活,便成我们现有的哲学、艺术、道德等理想;我们的真美善的观念之共同的原素(即其所以发育之细胞核)乃是均齐。如今便就这三方面次第论之。

A我们的形面上学当然以《易》为总汇。他的道理都是从阴阳(或曰乾坤,刚柔)两个原力变化出来的。《易》所谓“两仪”“四象”“八卦”,其数皆双。双是均齐的基本原素。“正”“负”之名亦见于西方,但究不如中国的“阴”“阳”用得普遍。便是中国的道术、医理等艺也都是傍着这两个字演出来的。《易》理不独是整齐,而且是有变异的整齐;这也可于八卦里看得出。

B中国的伦理观念也不出均齐的范围。梁漱溟梁漱溟(1893—1988),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爱国民主人士,著名学者、国学大师,主要研究人生问题和社会问题,著有《乡村建设理论》《人心与人生》等。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儒家”。先生讲:“孔子的伦理实寓有他所谓絜短之道在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总使两方面调和而相剂,并不是专压一方面的……”梁任公先生以:“相人偶”来解释“仁”字,同这个意思正合。两家的说法都与均齐主义相联。至中庸主义,前已稍论。孔子赞美大舜说:“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又说:“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又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从梁任公先生的训释,见《国学小吏》)这都讲道德的真理必须从两端推寻出来。这样看来,中国伦理也是脱胎于均齐之观念的,所以可说是均齐的伦理。

C《易》曰:“以制器者尚其象。”种种器物原来不过是前述的“意象”的具体的仿本。艺术就广义而言,本概括一切人为之物,所谓“器”者是也。我们知道均齐的美在中国艺术品中表现得最圆满。这个无非因为均齐的观念浸透了中国人的脑筋。举一个最寻常的例。走进随便一个人家庭堂上去,总可看见那里的桌椅字画同一切供设的器物总是摆得齐齐整整地,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毫不紊乱,而且这些器物又多半是正方形的。更大的像房屋亭阁的布置同形体也都是这样的。所以我在前面说中国建筑同诗最能代表均齐之质。再看中国字的形体又是方的,而均齐者几居三分之二。在篆文里这种原质尤为显明,如:

篆文

其在文学,律诗正是这个均齐的观念的造形。至于律诗之体制,在形式上,在意义上何以无一部分不合均齐的原理,则已具论在前。还有律诗于均齐中复含有变异之一点,亦已散见于上文,今皆不赘述。

综观上述,均齐是中国的哲学、伦理、艺术的天然的色彩,而律诗则为这个原质的结晶;此其足以代表中华民族者一也。

§§§第三节浑括

中国幅员广大,兼占寒温热三带,形形色色的物产,无不毕备。众族杂处,其风俗语言,虽各各不同,然亦非过于殊悬以演成水火不相容之局。在全体上他们是有调和的,但在局部上他们又都能保其个性。譬如一样颜色,或许多颜色浑合太过改变为黑色,固然不能成画;但有了许多颜色而各不相调,也是不会美观的。中国的地图是许多相调和的颜色染成的一个Symphony。律诗也是如此。前面已证明律诗具有紧凑之质。既说紧凑,则其内含之物必多。然律诗不独内含多物,并且这些物又能各相调和而不失个性。如今且将杜甫的《野望》借来剖析证验一番: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唯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