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塔似的,
木板房子檐下,
抱着香黄色的破头帕,
追想春夏已逝的荣华;
想的不安时,
飒飒地洒下几点黄金泪。
啊!秋是追想的时期!
秋是堕泪的时期!
实秋啊!你前回的信里讲荷花池里的“粗大的荷叶很横豪,很乱杂,但是缘着叶边现出焦黄的镶绦了”。现在呢?不要都是七零八落的破伞了罢?你现在怎样了?不要也饱染一身秋了罢?芝加哥结克生公园的秋也还可人。熊掌大的橡叶满地铺着。亲人的松鼠在上面翻来翻去找橡子吃。有一天他竟爬到我身上从左肩爬到右肩,张皇了足有半晌,才跳了下去。这也别是一种风致不同于清华的。昨日下午同钱君复游,步行溪港间,藉草而坐,真有“对此茫茫,百感交集”之慨。“万思悲秋常作客”,这里的悲不堪言状了!
九月十四日寄来的《秋月》与《幸而》两诗相差太远。《幸而》翔在云霄,《秋月》爬在泥地。俗眼或欲扬《秋月》而抑《幸而》,因为他们不懂得《幸而》的思想与艺术。我说他是尊集中不可多见的杰作。《秋月》近于滥调了。《海棠丛里》无论赓续与否,我急望一读。可寄我否?我于病中作《忆菊》一首,请同俞平伯的《菊》比比看:
插在长颈的虾青瓷的瓶里,
六方的水晶瓶里的菊花,
攒在紫藤仙姑篮里的菊花;
守着酒壶的菊花,
陪着螯盏的菊花;
未放,将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镶着金边的绛色的鸡爪菊;
粉红色的碎瓣的绣球菊!
懒慵慵的江月腊哟;
倒挂着一饼蜂窠似的黄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长瓣抱心,密瓣平顶的菊花;
可爱的尖瓣攒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的拳着的手爪,
拳心里攫着一撮小黄米。
檐前,阶下,篱畔,圃心的菊花——
霭霭的淡烟笼着的菊花,
丝丝的疏雨洗着的菊花,
金的黄,玉的白,春酿的绿,秋山的紫……
剪秋萝似的小红菊花儿;
从鹅绒到古铜色的黄菊;
带紫茎的嫩绿的“真菊”
是些小小的玉管儿缀成的,
为的是好让小花神儿
夜里偷去当了笙儿吹着。
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
他的枣红色的瓣儿,铠甲似的,
张张都装上银白的里子了;
星星似的小菊花蕾儿
还拥着褐色的萼被睡着觉呢。
啊!自然美的总收成啊!
我们祖国的秋之杰作啊!
东方的花,骚人逸士的花呀!
那东方的诗魂陶元亮
不是你的灵魂的化身吗?
那登高作赋的重九
不又是你诞生的吉辰吗?
你不像这里的热欲的蔷薇,
那微贱的紫萝兰更比不上你。
你是有历史,有风俗的花。
四千年华胄的名花呀!
你有高超的历史,你有逸雅的风俗!
啊!诗人的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开成顷刻之花,
灿烂的如同你的一样;
我想起你同我的家乡,
我们的庄严灿烂的祖国,
我的希望之花又开得同你一样!
习习的秋风啊!吹着!吹着!
我要赞美我祖国的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请将我的字吹成一簇鲜花,
金的黄,玉的白,春酿的绿,秋山的紫……
然后又统统吹散,吹得落英缤纷,
弥漫了高天,铺遍了大地。
秋风啊!习习的秋风啊!
我要赞美我祖国的花!
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
作《回清华之前一夕》之行素是那一位,请告诉我。我很爱这一首诗。这位似乎是个老手呢。我很希望把他拉到我们社里来,如果他不是我们的社友。附致文学社社友一函,请转交。
顺问秋安!
闻一多
十月廿七日夜
附信
我亲爱的社友:——
我不知怎么地来接近你们。写几句空话的信似乎太现应酬式了。但除了写信又有什么法子呢?我的亲爱的朋友们啊!恕我用了应酬的方法来表明我极恳挚的,热烈的对于你们的相思。在《周刊》上同私人通信里得悉我们的创办杂志的消息。我恭恭敬敬地替诸位预祝成功!鄙意以为我们既可以出半年刊为什么不能出季刊呢?半年与一季相差并不多,出半年刊未免太嫌寒酸一点罢!听说我们又有丛书的计划,并且资料就是拙作《评冬夜》与梁实秋君的《评草儿》。两篇稿子合并成一本书,这我又觉得有些寒酸了。我看倒不如取消丛书之议,将其材料并入杂志而扩充杂志为季刊,以与《创造》并峙称雄,好不好?我现方从事著作《女神》评论。每天上课回来,高兴了就写个一半页,不高兴一个字也写不出。照这样不知哪一天做得完呢。又听说我们加入了两位新会有——郑君骏全郑骏全,清华1926级同学,同孙君铭传孙铭传(1905—1997),浙江诸暨人。字守拙,号子潜。后改名孙大雨,生于上海。新月派诗人、著名的文学翻译家、莎士比亚研究专家、教授。民盟成员。毕业于清华学校高等科,为清华1925级同学。。我很诚恳地向他们毛遂自荐,愿列于他们的文字之交之末;我又用我的旧社友的头衔对他们表示无量的欢迎!耑问全体秋安!
闻一多
实秋:
《红烛》寄来了。因为这次的《红烛》不是从前的《红烛》了,所以又得劳你作第二次的序。我想这必是你所乐为的。放寒假后,情思大变,连于五昼夜作《红豆》五十首。现经删削,并旧作一首,共存四十二首为《红豆之什》。此与《孤雁之什》为去国后之作品。以量言,成绩不能谓为不佳。《忆菊》《秋色》《剑匣》具有最浓缛的作风。义山、济慈的影响都在这里;但替我闯祸的,恐怕也便是他们。这边已经有人诅之为堆砌了。我前次曾告你原稿中被删诸者,这次我又删了六七首。全集尚余百零三首,我还觉得有删削的余地。但是我自己作不定主意了。所以现在寄上的稿子随你打发;我已将全权交给你了。你也可以仿你从前的故伎,将他们分成等差,超,上,中+者存之;余皆淘汰。你当然可以请景超作你的帮办大臣。但我要的是你们的意见,我并不想讨大众的好。假若《红烛》删得只剩原稿三分之二,我也不希奇。
我们两人的作品定要同时出世,我想这定能作到。我想我们在互作的序中,固不妨诚实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也要避开标榜的嫌疑。这是我要请你注意的。
印刷定要在上海才好。我的弟弟在上海,初二次的校对我可以教他干。末次还是要你看过的。你同书局将交涉办妥了,印费须付多久,请你写信告诉我的哥哥(他的通讯处附后)叫书局向他领取。我想印费只可在出版以前付他一半或三分之一。不然我便拿不出了。我不使向我家里索款,我只好自己省着,再在这里借点,凑成这笔款项。因为经济的关系,所以我从前想加插画的奢望,也成泡影了。封面上我也打算不用图画。这却不全因经济的关系。我画《红烛》的封面,更改得不计其次了,到如今还没有一张满意的。一样颜色的图案又要简单又要好看这真不是容易的事。(这可奇怪了,我正式学了画,反觉得画画难了——但这也没有什么可怪的)我觉得假若封面的纸张结实,字样排得均匀,比一张不中不西的画,印得模模糊糊的,美观多了。其实design之美在其proportion而不在其花样。附上所拟的封面的格式,自觉大大方方,很看得过去。但是那里一块纸是要贴上去的。这样另费一次手续,也许花钱还是不少。但我宁可这样花钱,花得稳当多了,划算多了。还有一层理由:我画出的图案定免不了是西洋式;我正不愿我的书带了太厚的洋味儿(今天我带黄荫普黄荫普,子雨亭。广东番禺人。192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后留学英、美等国。、何运暄、宋俊样、雷海宗、姚崧龄等去逛Field Museum同Art Institute Museum,我不引他们久看西洋画,而到有中国的美术品之处,我总对他们讲解赞叹,他们莫名其妙了)。书内纸张照《雪朝》《未来之花园》的样子。封面的纸张也应厚如《雪朝》的;颜色不论,只要深不要浅,要暗不要鲜就行了。书内排印格式另详附样。售价多则六角,少则五角。
以上是《红烛》的计划。《荷花池畔》既定同时出世,当然最妙是一切仿此(除了封面的纸张可以换一颜色以资区别)。只看你愿意否?你嘱我画《荷花池畔》的封面,依我的提议,当然是用不着了,实秋!我老实告诉你,我真画不出使我满意的一张图案来,我更信在中国定印不出一张使我满意的图案来。等我们出第二本集子时,我定在中国了,那时我定能弄出一本真正地artistic的书来。
讨厌的business讲完了,可以闲谈几句了。我近来认识了一位MrWinter,是芝加哥大学的法文副教授。这人真有趣极了。他是一个有“中国热”的美国人。只讲一个故事就足以看出他的性格了。他有一个中国的大铁磬。他讲常常睡不着觉,便抱它到床边,打着它听它的音乐。他是独身者,他见了女人要钟情于他的,他便从此不理伊了。我想他定是少年时失恋以至如此;因为我问他要诗看,他说他少年时很浪漫的,有一天他将作品都毁了,从此以后,再不作诗了。但他是最喜欢诗的。他所译的Baudelaire现在都在我这里。我同他过从甚密。他叫我跟他合同翻译我的作品。他又有意邀我翻译中国旧诗。我每次去访他,我们谈到夜深一两点钟,我告辞了,我走到隔壁一间房里去拿外套,我们在那间房里又谈开了,我们到门口来了,我们又谈开了,我们开着门了,我们在门限上又谈开了,我走到楼梯边了,我们又谈开了;我没有法子,讲了“我实在要回去唾觉了!”我们才道了“good night”,分散了。最要紧的,他讲他在美国呆不住了,要到中国来。一星期前我同张景钺张景钺(1895—1975),植物形态学家,教育家。我国植物形态学和植物系统学的开拓者。多年致力于学会和教学工作,培养了一批植物学不同领域的人才,促进了现代植物学在我国的发展。(现从他读法文)联名替他写了一封介绍信给曹校长了,荐他来教法文。只不知道他的运气怎样,母校的运气怎样。你们如果有法子为他push一下,那就为清华造福不浅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这样一个美国人!还有一件有趣的事,他没有学过画,他却画了一幅老子的像。我初次访他,他拿着灯,引我看这幅油画,叫我猜这是谁。我毫不犹疑地说:“是老子?”“果然是老子!”他回道。他又copy了几幅丈长的印度的佛像画。这些都挂在他的房子里。他房子里除几件家伙外,都是中国、印度或日本的东西。他焚着有各种的香,中国香、印度香、日本香。
承你寄来的各种诗集杂志都收到了。《创造》里除郭、田两人外无人才。《未来之花园》在其种类中要算佳品。它或可与《繁星》并肩。我并不看轻它。《记忆》《海鸥》《杂诗》(五三页)《故乡》是上等的作品,《夜声》《踏梦》是超等的作品。“杀杀杀……时代吃着生命的声响”同叶圣陶所赏的“这一个树叶拍着那一个的声响”可谓两个声响的绝唱!只冰心才有这种句子。实秋!我们不应忽视不与我们同调的作品。只要是个艺术家,以思想为骨髓也可,以情感为骨髓亦无不可;以冲淡为风格也可,以浓丽为风格亦无不可。徐玉诺是个诗人。《惠的风》只可以挂在“一师校第二厕所”的墙上给没带草纸的人救急。实秋!便是我也要驾他诲淫。与其作有情感的这样的诗,不如作没情感的《未来之花园》。但我并不是骂他诲淫,我骂他只诲淫而无诗。淫不是不可诲的,淫不是必待诲而后有的。作诗是作诗,没有诗而只有淫,自然是批评家所不许的。全集中除你已加圈的《谢绝》外,我还要加一个圈在《尽是》上——
尽是失路的鸦儿,
彷徨于灰色的黄昏。
颇有意致,薄有意致。
久未通音,竟积起了这多的话。夜深了,再谈吧。祝你冬安!
一多启
三分邮票就把两条好汉从东半球送到西半球来了,贱么要算贱极了!但你们也太贱很了哦!五柳先生不以五斗米折腰;两条好汉竟为三分邮票把腰身折断了。
“单矢易断,众矢难折”。文学社的全体却平安地到了芝城。
信写完了,搁了一天。今早又接到你十一月二十五日一信并《努力》之评论。实秋,我们所料得的反对同我们所料得的同情都实现了。我们应该满意了。郭沫若来函之消息使我喜若发狂。我们素日赞扬此人不遗余力,于今竟证实了他确是与我们同调者。《密勒氏评论》不是征选中国现代十二大人物吗?昨见田汉曾得一票,使我惊喜,中国人还没有忘记文学。我立即剪下了一张票格替郭君投了一票,本想付邮,后查出信到中国时选举该截止了,所以没有寄去。本来我们文学界的人不必同军阀,政客,财主去比长较短,因为这是没有比较的。但那一个动作足以见我对于此人的敬佩了。
文学社出版计划既已打消,前回寄上的稿子请暂为保留。那里我还没有谈到《女神》的优点,我本打算那是上篇,还有下篇专讲其优点。我恐伯你已替我送到《创造》去了。那样容易引起人误会。如没有送去,候我的下篇成功后再一起送去罢。
文学社出版计划取消也好。我们从此可以随时送点东西给《创造》也不错。如果《红烛》排印费时过久,请你替我抄几首送给《创造》登登,《荷花池畔》也可以照办。因为我们若要抵抗横流,非同别人协力不可。现在可以同我们协力的当然只有《创造》诸人了。
承答一首及《小河》都浓丽的像济慈了。我想我们主张以美为艺术之核心者定不能不崇拜东方之义山,西方之济慈了。我想那一天得着感兴了,定要替这两位诗人作篇比较的论文呢。
《冬夜草儿评论》收到了。这点玩艺儿大致还不差,只是校对者没有将落叶扫得干净,殊为憾事。现在销路如何?出版后有何影响?这都是我急要知道的。一切经理的手续,麻烦了你,太对不起你了。
你嘱我作《荷花池畔》的序,我已着手了。但我很想先看到一部全集的原稿。你能抄一个副本给我吗?《红荷之魂》《题梦笔生花图》《送一多游美》《答一多》《小河》《幸而》《秋月》《旧居》《对情》;这些我都有存稿,就不必再抄了。我想想我们很可怜,竟找不到一位有身价的人物替我们讲几句话,只好自己互相介绍了。但是我们的主张在现代的诗坛里恐怕只有我们自己懂得吧。
此候文安。
毓琇、景超、毅夫诸友问候。
一多自芝城
十一月廿六日此为12月26日之笔误。
诗集最好由商务或中华承印,恐别家无仿宋体字模也。
家兄通信处:上海四川路一号证券物品交易所会计科闻理天先生。
(又及)
十二月廿七日
实秋:
刚看完郭沫若的《未央》,你可想到我应起何感想?沫若说出了我局部的悲哀,没有说出我全部的悲哀。我读毕了那篇小说,起立徘徊于室中,复又站在书架前呆视了半晌。我有无限的苦痛,无穷的悲哀没处发泄,我只好写信给你了。但是……又从那用讲起呢?实秋!实秋!我本无可留恋于生活的,然而我又意志荡弱,不能钳制我的生活欲!啊!我的将来,我的将来,我真怕见得你哟!实秋!不消说得你是比我幸福的,便连沫若,他有安娜夫人,也比我幸福些。实秋啊!你同景超从前都讲我富于浪漫性,恐伯现在已经开始浪漫生活了。唉!不要提了……浪漫“性”我诚有的,浪漫“力”却不是我有的。到美来还没有同一个中国女人直接讲过话,而且我真不敢同她们讲话。至于美术学校的同班,女儿居半,又以种族的关系,智识的关系,种种的关系,我看见她们时,不过同看见一幅画一般。她们若有时Interest me,那不过因为那些线条那些色彩是作画的好资料。……哦!我真不愿再讲到女人了啊!实秋啊!我只好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