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雪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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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黑色爱丁堡

在我的那段流浪时光里,黑色爱丁堡是个不能忽略的地方。

爱丁堡是欧洲最美的城市。耸立在死火山岩顶上的爱丁堡城堡,是爱丁堡甚至是苏格兰的精神象征。但这个城市的爱丁堡,是一栋很大的烂尾楼,主楼之外还有三座群楼。它是冒险家们悲惨命运的见证。这栋“不穿衣服”的大厦,黑乎乎的一大片,特别是在黄昏的时候,它像一座孤独的山岗,缓缓地沉入黑暗之中。夜晚,城市华灯齐放,它又像一个孤独的陷阱,在繁华夜生活里默不作声。

我叫它黑色爱丁堡。它的原住民,是建造这栋楼的民工,楼建到一半,开发商的资金链断裂,工程停下,欠下他们大半年的工资。他们就地取材,将就楼房的间隔,在楼里砌出一个个的房间,牵来电线,接通水管,舒舒服服地住在里面,等政府和各方面的协调。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也去别的地方打工。同时,他们的一些老乡,老乡的朋友,朋友的老乡,全都跟着来了。这里成了外来工的乐园,一到晚上,热闹非凡,男人们喝酒、打扑克,女人们洗洗刷刷,打骂小孩,各种方言都有。

他们这一住,甚至会住上好几年,直到项目重新盘活,或打包卖掉,他们才会像蚂蚁一样成群结队搬走。

傍晚,我去一个废品收购点卖掉我的所有矿泉水瓶子,外加一大把锈铁钉,刚好可以享用一个六元钱的盒饭。吃饱了,我开始在江边溜达,欣赏黄昏美丽的风景。

天空蓝茵茵的,各处的灯都亮起来了,沿江路和滨江路的树,被树叶里的灯光照得绿绿的,江边一排排小屋,顶上缀满装饰灯,看起来像过圣诞节的样子,美极了!黄昏在江面上留下红色的波浪,它们荡漾着,和游船嬉戏。左边和右边,远处江面上的一座座大桥,逐渐被灯光勾勒出辉煌的全貌。

我不敢逗留太久,心情急迫地想见到阿黄和阿星。

当我转身想离开长堤的时候,一棵老榕树下的小小的身影,让我怔住了。

是北川!

他坐在一张石椅上,默默地望着江面。老榕树的气根密密地,在他头上飘拂。

我刚想大喊,又立刻压抑住,怕他会跳起来跑掉。

我想,我们俩一定得在一起,我不能再让他独自一个人。

我准备好一个谎言,轻轻来到北川跟前。

江对岸的霓虹在他的眸子里映出小小的光点,他一动不动,对我视而不见。我像成年人那样,小心地放一只手在他的肩上:“北川,我要以你哥哥的名义,告诉你,我是来帮助你的。”

他缓慢地抬起头来,目光像小刀,盯住我。

我吓了一跳。

“你以为,我哥哥会派一个小偷,来帮助我吗?”

我难受又尴尬,勉强吞了一口唾沫:“我是在火车上遇见你哥哥的,后来在石龙又遇见他,他两次都救了我,不然,我已经休克昏死了。他要我帮他找到你。你想想,如果我说的是谎话,我怎么知道他和你的名字?怎么知道你是来找姐姐的?”

他不说话,我安心了些。

我说:“我曾经……偷过东西,那是被坏人逼的。那钱包,我迟早会还给远洋姐姐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跟我走,会认识我的一些朋友,他们会为我证明,就现在!”

路上,我又捡了一些旧报纸和纸皮。

北川乖乖跟着我走进没有墙壁的楼里。我要给我们俩布置一个巢穴。

为了方便和阿黄接头,我就在一楼靠里的一个角落找位置。

“你饿吗?”

“不。”

“为什么?你连饥饿的感觉也失去了吗?”

“有叔叔阿姨看见我,就放面包和水果在我的膝盖上。”

“嗯,你的确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你看你,看着什么地方就一动不动,让人怀疑你是不是看不见东西,又拼命要看。你那种一动不动的样子,又好像支着耳朵要拼命听点什么东西,人家又会怀疑你是不是失聪。孩子啊,你特像那种美如天使但又有残疾的孩子,所以,就格外让人痛心!”

“别叫我孩子!你多大呀你?我告诉你,我没有任何残疾。我就想找姐姐,找到她,和她在一起,好好保护她……”

“我看,我保护你还差不多。”

“我不要谁保护。”他愤怒了。

“好!好!其实我也知道。只是,我想和你多说些话,省得你总是那么忧郁,你只要不说话、不动弹,我的心都要起皱纹了!”

我拿出远洋姐姐送的小镜子,教北川玩反照的游戏,将旁边海鲜楼映进来的霓虹灯光,反射到黑色爱丁堡的墙壁上,划着圈。这个游戏其实很单调,但北川又露出了他可爱的微笑,我们重新亲密无间,我觉得很开心。

爸爸曾经说:“忻,以后无论你去到什么地方,如果没有灯,没有电,就带上一面小镜子。带着镜子上路,就有光,能找到你想要的。”

这,或许才是我向远洋姐姐讨镜子的真实动机吧?

天完全黑了,城市的灯光,把所有黑暗的地方照得影影绰绰。

我觉得很安全,不用担心什么,只消躺下来,把腿翘高,闭上眼睛,听各种各样的声音——堤岸上玩耍的孩子,公路上的汽车,江面上的汽笛,以及附近海鲜楼的喧哗。

在声音的洪流里,我仔细将某种音乐分辨出来——那是从不远处的音像店里传来的音乐,似曾相识的,好像我坐在爷爷的腿上发愣的时候,就欣赏过它了。

听着,听着,有点想哭。

北川在我身边,一直看着江面,水面上的闪光,也在他黝黑的小脸上跳动。看着他永远沉默的样子,我很心疼,我觉得我有责任保护和照顾好他。人是很奇怪的,当你感觉到还有一个人需要你照顾的时候,就不那么容易悲伤了,你会要求自己坚强起来。

有脚步声,是小孩子那种很轻的声音。

我不确定是不是阿星和阿黄,没动。

一声口哨,像打招呼,也是试探,我没理。

有人说话了,是阿星:“真在情,善在心,美在意,形在神。”

我立刻坐起来,大声接:“雾茫茫,雨纷纷,眼见事,未必真。”

果真是阿星,带阿黄来了:“奥特曼!”

我看见了他们的身影被路灯映到墙上。我也吹了声口哨,低声叫:“照直走,再转左,我在这儿!”

阿星拉着阿黄,很快来到我跟前。

“喂,不对啊,”我对他俩说,“我们的暗号应该是‘恶为疾,是孽根,善为宝,乃福音’,对‘柔若水,义薄云,人心归,天下顺’。”

阿星弯腰后退:“是我记错了。重来过?”

“算了算了,都见面了嘛。来,介绍一下,韩北川,我的朋友。北川,这是阿星、阿黄,本地人。”

北川小心地点头。

“这么快就有新朋友了?”阿黄已经过上了正常生活,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小脸干干净净的,还穿了一双新鞋子,一踏在地上,混凝土就噗噗地从他脚边冒出来。

阿星说:“太可怕了,这地方!”

阿黄说:“我就知道你缺少胆量。”

“是有点,都没机会锻炼嘛。不过我觉得很刺激。”

“嘿!阿黄!”

“嘿!奥特曼!”

阿黄像个小动物,伸手来摸我的脸,他那种兴奋和感情,让我很感动。我们紧挨着坐下来,可以看清楚对方的表情,小声说话也听得见。

“奥特曼,” 阿星第一次这样叫我,“你太了不起了,阿黄说是你救了他们?”

我装作很有风度的样子,笑笑:“到你了,阿黄,把那天的情况说说吧,我都急死了。”

阿黄舔舔嘴唇:“那天早上,老板正在骂人,警察一脚踹开门,冲了进来,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就一下子!我们都以为是你带警察来的呢!”

“不是,我是打了110。没想到警察的动作真快。”

“是啊,你刚刚失踪,警察就来了!”

“接着说!当时你们都怎么样?还在摘眼屎球吧?哈哈。”

“我们都愣住了!只见老板,不,金毛鼠,摸出一把跳刀,一把抓住一个小孩,冲警察说:‘出去,放我一条活路!要不,我就一刀割下这颗小脑袋!’”

“哇!”

“警察都不知道怎么办!他们互相递眼色,慢慢退向门口。”

“怎么样?”

“金毛鼠还是叫着:‘出去,全部!我要动手了啊!’警察真的退出去了。”

“唷!”

“警察出去后,金毛鼠就从我们经常尿尿的地方跑了。我们可没发现那里有道门啊!后来听说,那道门通一个地下通道,所以,谁也没有料到,他就那么轻易跑了。”

“跑啦?”

“嗯,现在正在通缉他呢。”

我感到不安。

“后来怎么样?”

“警察说:‘小朋友们别害怕,一个跟着一个出来!’有的小孩吓得趴在地上哭,警察就来抱他。”

“肯定尿裤子了!雅克呢?”

“雅克呀,你知道,他就这样推眼镜,不停把眼镜往额头上推,一边说:‘来了,终于来了!’”

“他早料到了。”

“对,雅克早料到了!”

“但是,你们出去的时候,有没有唱歌,唱‘国歌’,就像我们定的那样?”

“哎哟,事情太突然,我们都忘记了,大概雅克也忘记了!再说,没那时间,警察开了车来接我们呢。”

我感到非常非常遗憾:“你们为什么那么慌张,不好好唱一唱呢?我们说好的呀!”

“我们后来也说这事来着。警察也说了,是个小孩子报的案,我们就说是奥特曼。警察问奥特曼在哪里,他们找你呢。”

我紧张起来:“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吧?”

阿星接话:“我和阿黄商量,证实是你报的案以后,再告诉警察。”

我着急:“不能!不准说!”

“你不是立功了吗?警察找你,是要给你发奖金呢。”

“我还准备给报社报个料,找个记者来爱丁堡采访你。那家伙,你立刻就会成为名人了耶!”

“打住打住!我可不想成为名人。”

“什么啊?我只是想帮忙嘛。你要保持低调啊?”阿星不甘心:“这么说吧,我想帮助你,能帮帮你是我的福气。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我想,我要和北川平静地待一段,然后找到他哥哥,把他交给他。然后,想想怎么样找我爸爸……”

阿星说:“反正,我态度搁这里了,为朋友两肋插刀!”

阿黄说:“奥特曼不能再流浪了,让他去你家住?”

“那不可能。主要是我妈……”

“我这是抛砖引玉呢,小砖头一扔,你的马脚就露出来了,还别说玉了!有些事情,还是要阿黄我这种患难之交才可靠。”

阿星做个鬼脸。

“其实啊,我今晚来,就想接奥特曼去我家。我跟爷爷住,他不太管事,算个好老头。”

“这主意不错。奥特曼,阿黄的爸妈一直在佛山做生意,基本不回来。他爷爷爱打麻将,爱捡垃圾,不管事儿。你住那儿,我们可以常在一起玩呢。”

“我得想想。”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已经做决定了——我想,北川一定也和我一样,渴望小桌子上的灯光、米饭的香味,以及洗澡水哗哗冲在身上的感觉。

我渴望家。

不过,阿黄家的景象,却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一盏白白的节能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照着满屋子的垃圾,我们站在屋子中央,就像站在大垃圾坑里,因为四周的垃圾都快堆到天花板上去了。屋里空气有一种奇特的味道,像棚屋老鼠窝,又比老鼠窝更浓烈。总之,这种气味属于下水道和脏动物的。

阿黄有些内疚:“我倒是习惯了,就怕你们……”

“要清理清理。”

阿黄一把将我抱住:“奥特曼,我就想有个哥哥,你做我哥哥吧。”

“别这样,咱们男子汉,别这样。”

两个房间里的东西,全是阿黄爷爷从外面捡回来的,旧家具、破衣服、塑胶袋塞满了每一个角落。外间既是客厅又是饭厅,小饭桌上放电视机,还有阿黄的课本。里间的门被垃圾堵住,垃圾堆到床上,阿黄爷爷就睡在垃圾堆上。透过窗户生锈的铁栅栏,可以看见窗外灯光里的一棵橡树,树叶那么绿,宽阔厚实,让人感到惊奇。

“哦,你爷爷小时候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怎么说?”

“他过去过了太多穷日子,所以看见什么都当宝贝。”

“他是因为爸爸妈妈离开家,才捡垃圾的。”

“还有啊,”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始夸夸其谈,“你不是很长时间做了老鼠吗?爷爷本来和你相依为命,你走了,他更加觉得孤单,所以就爱上捡垃圾了。人啊,就得有事情做,需要充实,还需要成就感。”

“你说的真有道理。我以前在家的时候,他也捡,但是捡有用的东西,还没这么过分。你怎么什么都懂啊?”

“这样啊?那,是不是你爸妈把他当垃圾一样扔掉,不理他,他就和垃圾同病相怜了。”

“你说的有道理。奥特曼,你真聪明!”

“没什么,我只是比较早熟而已。”

阿黄拿来一张纸条:“出点主意,贴在门上的。”

纸条上写:“我们是您的邻居,但是您房子里的臭味、您堆放在走廊里的垃圾,已经影响到了公共卫生环境,希望尽快清理干净,否则,我们将督请社区居委会采取严厉措施。”

“督请……” 我品味着,猜想使用这么文绉绉的词儿的成年人们,是些什么样的人。

“有风扇吗?”

“热吗?有一个,但是转不动了。”

“空气不太好。”

风扇转叶很脏,一定也是垃圾堆里捡来的,我们把它插上电源,它一动不动。

我说:“知道问题在哪里吗?”

“哪里?”

“你得吹。风扇嘛,有风才转。没有风,你就得吹它!”

“哦,我怎么没想到呢。”

阿黄说着,伏到地上,使劲对它吹起来。

“我吹不动它。”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北川和我一起吹吧?”

北川坚决拒绝这个愚人把戏。

我发现问题所在,是电源插座接触不良。我将风扇插头的两个金属片往外使劲掰开些,再插进插孔,同时说:“你再吹,这次只要轻轻吹一口气就行了。”

风扇呼地转起来。

“哎,哎,怎么我还没吹它就动了呢?”

“它知道你要吹了,就主动了嘛。”

聪明的北川发出哈哈笑声。

风扇将各种垃圾上附着的尘土吹得沸沸扬扬,我们连打几个喷嚏,喉咙里痒痒的难受起来,我只好拔了插头。

“这样会得哮喘病的,这些空气里的粉尘有毒。”

我想出一个办法:“我以前听电视里说,北京的空气如果很脏,全是灰霾,只要来一股冷空气,刮大风,或者是下一场雨,一下子就把空气清干净了。所以呀,把水龙头拉过来,最好有花洒,这样我们就可以来个人工降雨了。”

阿黄把花洒从厕所里拉出来:“别浇我的床啊,还有电视机。”

我们在房间里“下雨”的结果是,空气变成一股潮湿的霉味,地上全是积水。

“爷爷要揍我了。”阿黄不安地嘀咕起来。

我安慰他:“他不会知道的。”我拿一些旧报纸,将地上有灯光反射的地方,将那些水洼盖住:“告诉你,老人的眼睛晚上是看不清东西的,他不会知道。”

我们靠在垃圾堆上休息一阵。阿黄又捡起那张纸条:“这样的纸条,自从我回来后,每天都有,就贴门上,都是一样的内容。我真怕那些邻居来敲门。”

“爷爷知道吗?”

“当然。”

“你是说,这纸条天天都有人送来?”

“那不是嘛!我回来后天天都看见。”

“这个问题有点严重。”

我也考虑到了自己的处境。如果阿黄家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也就意味着我无法在这里呆下去了。我不免心烦意乱起来。

“唉,阿黄,你带我来这里,你爷爷知道吗?他同意吗?”

“这个呀,”他笑起来,“以他的为人呢,是不会同意的,爷爷最怕人家让他吃亏,这房子是他的,他以前常骂我爸爸妈妈,说他们住他的房子,占他的便宜,他们一赌气,就走了。”

“他们没带上你?”

“这个呀,三言两语说不清。妈妈说如果赚了钱,就会来接我的。”

“还是那个问题:你爷爷看见我们会怎么说?”

“我想好了呀!我就说是我同学,来这里住呢,是为了帮他捡垃圾。这样他一定很高兴。”

“你别!我捡垃圾是要拿去废品收购点换钱的。”

“不要紧啊,只要你说要帮他捡垃圾,他一定让你留下来。”

“那就试试吧。”

“嗯。我烧水,你洗个澡吧。”

“谢谢。但是啊,这些邻居的这个信,”我指那纸条,“怎么办呢?你爷爷可以不理,我们不能装不知道啊。”

“是啊,我着急呢。你给分析分析,拿个主意。”

正说着,爷爷回来了。我们跳上阿黄的小床,挤在一起假装睡觉,不敢动。

他是个高大的老人,头发花白,拖着一大袋东西,不用说,又是垃圾,有泔水的气味。

他在房间里转了一下身,立刻有了可疑的发现。他伸手摸一下,又在地上跺脚,再狠狠地骂一声,举起拐杖向床上的我们打来。

我们立刻朝各个方向滚去。在拐杖没有再次找到我们的片刻,我迅速打开门,一把拉着北川跑了。

“黑色爱丁堡见!”

冲阿黄喊完,我们逃到安静的大街上。

夜里的景物和白天不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像梦境,我一时分辨不出方向。北川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们逃到安静的大街上。一只奇特的大猫,从树的阴影里走出来。它好像在做梦,又像在寻找什么。  一只奇特的大猫,从树的阴影里走出来。它好像在做梦,又像在寻找什么,头垂得低低的,脚步走出逶迤的曲线。我蹲下。在午夜的街头,它迎面而来。

“喵呜——找谁?”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低沉、古怪,不像人声,又不至于吓着它。

“喵呜。”它说,一对大眼睛发出黑幽幽的光芒,坚定,严厉,盯视我。

我说:“大猫,你要是真的厉害,去把金毛鼠找出来吧,他一定就藏在附近的。找到他,把他吃掉,如何?”

它花了半分钟领会我的意思,知道是个难题,假装没听懂,略带歉意地“喵”了一声,调头扭着猫步,走到树影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