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雪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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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鸽子

我差不多就要看见那个邮局了,它在僻静街道的那边,门脸在一排小叶榕树的后面,藏在荫凉里,等着人去找它。我等了很久了。

它准时开门和关门,玻璃门上有中国邮政的标志,绿色的,大雁在飞的样子。

不知道它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它,惦记它的人会一直惦记着它。

它关门的时候,先是玻璃门关上,然后金属卷闸门从顶上慢慢放下来,发出哐当的声音,半条街都听见。一个穿有绿色条纹白衬衣的阿姨弯下腰去,在地上锁住它,她的钥匙很多,哗哗响。

我的脑子里回荡着音乐,步子合着音乐的节奏。我喜欢自己给自己配乐,这让我的身体轻飘飘的,每一根骨头都被生命的愉快感敲击着。

我盼望推开玻璃门的那个瞬间,里面的冷气把你一下子包裹起来,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像吃了冰激凌一般。那个脑后有发髻的阿姨始终埋着头,做她手里的事情。柜台太高,我只看得见她的头发。不过,她知道我在等。她就是这样,总要让人等上一阵,才会搭理你,显示出她手里的活比你重要多了。等到一定的时候,也就是顾客快要失去耐心,快要生气,要说指责的话时,她才抬起头来,瞥你一眼,看起来很累,又很严肃的样子。

她肯定还是那样。我耐心等着,我要让她知道我比她有教养,所以我会一直等着。等她过意不去,抬起头来,问我的名字,然后把信递给我:“给,你的邮件!”

我会像成年人一样,很严肃地接过来,我的邮件。然后,我就看见小根的字,小小的,笔画很认真,像很多小苍蝇被串在一起。有邮政编码,有地址和我的名字,还有他的地址和邮政编码。

我希望他把我的名字写得漂亮些。他会的。

事情和我预想的有些不同。

当我快要接近邮局的时候,那玻璃门里的一个身影让我突然愣了一下。

我犹疑着,心怦怦跳起来,站在街边,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天气虽然很热,他却穿制服,好像刚刚从外省到达此地。他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又走上一小段,更接近邮局一些,但只是在街的对面警惕地张望。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如果那里有什么情况,我会不等他们发现我,立刻像一个灵敏的原始人那样,转眼消失。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路,它通向一个大楼的停车场。我可以先跑进停车场,再转出去,总会有出口。如果出口被堵住,我甚至可以跑到大楼里藏起来。

再近些,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警察,比划着手势,和邮局的阿姨说话。她显然对他,或者是对他所说的事情十分重视,因为她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站起来和他说话。

之后,他转身去柜台外面有电话机的格子间,开始打电话。

我认出来了,他是马叔叔,那个风镇的警察!

我撒开双腿,向停车场的方向狂奔。但我没进去,一瞬间,我想到了它里面和出口的摄像头,立即做了另外的决定,折向西边的街道。

太阳底下的热风在我耳边呼呼响,我脑门发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把我的肋骨撞疼了。

我像惊马一样奔跑。

我又像旋转中的风页,转得越快,越不会被人看见……

我回到黑色爱丁堡,迅速把自己的窝从四楼转移到八楼,然后一直藏在那里。

为了阿星、阿黄能够找到我,我像十八世纪的英国贵族那样,扯下自己衣服上的一颗扣子,和小木棍拴在一起,做成暗号。我忘记了这是从什么书里看来的方法。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忐忑不安。大楼里许多原来该是里间的地方,现在却没遮没拦地暴露着,那些没有完工的水泥预制板台阶,也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个应该装玻璃幕墙的回廊,空荡荡地,散落着干枯的紫荆花朵。

每到一定的时候,具体来说,就是每天中午,只要天气晴朗,江对岸的一群鸽子就会飞来,歇在四楼宽阔的回廊上。它们那么从容,对我熟视无睹,让我感到安心。

你不如一只蟋蟀,它们可以藏进土里,可以在黑夜里大唱特唱,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你更不如一只鸽子,它来去自如,可以飞在天上,也可以在堤岸散步,在楼顶东张西望。你哪里都藏不住,因为你是一个人。

很多时候,我趴在帐篷里,看那些鸽子。

它们真漂亮。它们的身体雪白、蓬松,脖子有节奏地抖动,发出“咕咕”的声音,尖尖的小嘴和红色的圆眼睛非常精致,两只小小的脚爪也很精致,迈着均衡而有弹性的步子。

有时候,白色的鸽子群中,会有一只灰色的鸽子,它缓缓地踱步,看起来格外气度不凡。

我记起来以前读过的一本什么书中,讲鸽子给人送信的故事,它们从北方到南方,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按照主人的要求,把重要的信息送到收信人手中。

我从练习本上撕下一小片纸,在上面写几行字,卷起来。

我等待着,等鸽子们离我更近些。它们虽然对我不理睬,却也并不向我靠近。我怕惊动它们,不敢有什么动作。我等着。

终于,有只鸽子一步步向我这边走来了。它大概不知道我是个人,竟然一步步,直接踩到了我右边的肩头上。我的左手悄悄抬起来,慢慢地,抓住了它的一只脚。它的翅膀扑打着,惊动了鸽群,它们呼啦啦飞走了。

我生怕这只鸽子飞走,一直将它捂在怀里。它的羽毛非常光滑和凉爽。我为了安抚它,一直顺着它羽毛生长的方向抹着,就像对待一只小猫那样。这果然能够让它安静下来。就这样,我强迫它在我的怀抱里睡了一晚。整夜,我都听见它的“咕咕”声。

黎明时,我醒来。这大概是我醒得最早的一个早晨,因为江面上还没有出现光亮,浅紫的水面,平静得好像还在做梦。江水真是平稳啊,有些时候,我都怀疑它是否在流动,是否一直流向大海去。它的每一滴水,好像都舍不得离开这个城市哩。

鸽子又挣扎起来。我将写了字的小纸条,绑在它的腿上,放它飞走。

就像天幕被拉开一样,黎明立刻出现了,最先投落到江水上的光芒,晃着我的眼睛。太多太多的天空,让我即使紧靠着墙壁,也感觉无处躲藏。

农民工们的脚步声劈啪响,他们上工去了。

傍晚,楼下好像有什么动静。我将耳朵贴在水泥板上,果然听见有上楼的脚步声。我紧张起来,考虑着怎么逃跑。

我转身往楼上跑。但是在九楼的地方,装了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锁住了。显然,那些原住民把九楼以上都当成了自己的家园,不容他人侵犯。我只好退回来,站到那些空空荡荡的回廊上,闻着江面上刮过来的又腥又潮的风,我一下子迷茫起来。虽然只是八楼,看一眼楼下也让我头晕。如果无路可走,也只好往下跳了,我闭上眼睛……

就在此刻,我听见了阿星的歌声,那是我们接头的暗号:“恶为疾,是孽根,善为宝,乃福音。”他按我要求的那样,用《两颗小星星》开头的旋律来唱,但是唱走调了,挺滑稽的。

我立刻唱起来应答:“柔若水,义薄云,人心归,天下顺。”

朋友总是让我心里感到温暖,让我一下子安心。我下楼迎接他们。

阿黄的小脸露出来:“奥特曼!”

“嘘!小声!”

“又有什么情况?”

我把看见马警察的事情给他们说了。

“看来,是那封信让他们追踪来了!”

“你那朋友,小根,太不像话了,出卖朋友!”

我不语。因为我一时还肯定不了,是不是小根出卖了我。我在信里可是和他说好了的,我不相信他会那样做。

我找到一个恰当的理由,并且说了出来:“一定是那些报纸!还有电视,我就在马小姐的后边,清清楚楚!”

阿黄小心地问:“你看到了?我都没注意哎。”

“电视台,还有体育中心,大楼墙上就有电视哎,谁都可以看到!”

“哦!”阿星叹息,“这真是起连锁反应了!”

阿黄问:“什么连锁反应?”

“我已经给奥特曼找到了工作。可是,看来要黄了!”

我期待地望着阿星:“什么工作?”

“卖报纸。我妈妈答应了,让你和我一起卖报纸,很好的工作耶!”

那真是个好工作。可是,实在令人沮丧,我不能再抛头露面了!

根据雅克的提示,我们去结核病院打探情况。如果我爸爸的病没好,他一定会去这样的地方。可是,我们毫无收获,大夫说,病人的病历档案是保密的,不可能让我们查看。

我们坐在医院的小院子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后来,那个赶我们走的大夫正好走出来,她摘掉帽子,我们才知道她是女的。她告诉我们,这里只免费收治本省户籍的患者。如果爸爸的还是在传染期的话,一定会在他户籍当地的医院治疗。

雅克又通过QQ,让阿星带话给我:去有音乐的地方找。

可是,我恐怕已经不能像过去那样,整天扬着脸,在这城市里到处溜达了。

我整天看那些鸽子,其中的一只两只,总显得有话要对我说,但又满不在乎,好像要我好自为之。它们的样子很严肃,又很自在。

能够做一只鸽子,多好啊。

它们好像一直在思考,并且得出了各方面的结论,所以,很满足,那种在喉咙和胸腹里的咕咕声,只有非常自信又自负的人,才可以有。

我掏出已经散页了的本子,用透明胶把每一页都黏到一起,之后,我翻开一页,从第三页开始写字,第一页留来写标题,它现在还只能是空白,因为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题目。从全县小学毕业生作文比赛的那天开始,我要仔细地把往后的每一天,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记下来。

开始做这件事情后,每一个白天都变得充实起来,天空完全对我敞开,我趴在地板上,从早写到晚。我尽情地回忆,也可以长时间地茫然无所思。

那是一些仿佛在云端上的日子。

鸽子依然每天按时抵达。

当它们扬着头,踱步向我而来的时候,我用好听的口哨表示欢迎。它们愉快留步,有些惊讶地倾听。

怕它们对我的口哨音乐感到腻烦,我又改用口琴,向这些天空的精灵炫耀。鸽子对音乐的热爱,一点也不亚于我们人类吧,它们一再点头,发出高兴的咕咕声。

我们对望着,彼此心领神会,心怀感激。

一个星期以后,这种日子就叫我感到难受起来。

开始,我还给鸽子们朗读我写的故事,但它们对故事远不如对音乐有兴趣。

随着八月的到来,越来越高的气温,让我奄奄一息。特别是经过漫长的白天吸收热量之后,黑色爱丁堡每一面裸露的墙,都像被放进油锅里炸过一样,整夜都是热烘烘的,风吹过来,拍在脸上,就像火苗一样。

我无法睡觉,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跑出去,沿着堤岸的台阶下到江边,把双脚浸到江水里。

有几次,我就在江边睡着了。早起的环卫工人将大扫帚一直扫到我脚边,有意地挠一下我的脚心,等我像蚂蚱一样跳起来,这个小个子外地人不出声地笑了。

天空还是紫色的,黎明前的潮气让我的骨头又酸又疼。我回到黑色爱丁堡,钻进帐篷里继续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喧哗将我吵醒,听见整栋楼里都是脚步声和叫喊声。我从帐篷里爬出来,转过一面墙,看见那些原本住在楼上的人,纷纷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下跑。

“喂,伙计,怎么回事?”我拦住其中的一个,“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地震吗?”

“差不多。”他看我一眼,“我们得搬走了。”

“为什么呀?你们不是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吗?”

“是啊,但是得走了。今天有领导来检查,这栋楼要重新开工了。”

哦,原来是这样。

我赶紧收好自己的东西,随着他们逃出黑色爱丁堡。先前给我答话的那个男人,是一个五官端正的河南人。一个人呆久了,有人愿意和你说句话心里都是很舒服的。

那一瞬间,我真想跟他们走。

但是,我已经有一个想法了。

我迅速把我的羽绒睡袋抽出来,递给他:“拿着,伙计,夏天一完,你就会用得着的。”

“中!”他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我想,我不会在这个城市待多少时间了,秋天一到,我还得回学校读书——如果我还有读书的权利的话。

我背上的背囊里,装有我的书本文具,简易帐篷,以及雅克采购的一堆东西,沉甸甸的,在江边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小时之后,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

在这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在反复思考一个决定。它有几个难处,不能不叫我又犹豫又担心。其实,这些难处归拢在一起,就是人家会不会因为我逃跑了这么长时间,而更加严厉地惩罚我。

我现在面临的困境,相信大人们也是难以抉择的。但是,如果我现在决定了,说不定秋天我还可以上中学,这对我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如果我继续逃避,机会只会越来越小,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突然发现,其实,不分大人和小孩,有些事情如果必须要自己承担,你想逃也逃不掉啊!

我又一次抹掉脸上的泪水,和汗水。

我抹干净眼泪,又捧水洗了脸,再站起来时,好像觉得自己有了一种什么能力,可以按照自己决定的事情去做了。

我先去小邮局,去找那个曾经令我胆战心惊的身影。

他没在那儿。

邮局里有好些人,忙着寄包裹和特快专递,还有人等着打长途电话。这种拥挤让我感到安慰,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没有人顾得上看我一眼。

我站了片刻。我想,如果那个阿姨看住我了,我立刻告诉她,我就是那个警察要找的小孩!

我望着她。她因为忙碌,一直站着,指挥人装包裹箱,称秤,收钱,开票。

我挤到她前面,和她就隔一个柜台。我想说……

她先开口了:“请问你办什么业务?”

“我……”

“买邮票就拿钱来!”

“我不买邮票……”

她丝毫没认出我来。并且,她已经把我和那个警察的事情全忘记了。她不耐烦、语速很快地说:“你挤什么?办什么业务想好了排队,别没规没矩!”

她用目光逼着我从柜台前退下,被我的背囊碰的人也很不高兴。

我退出,迅速离开那地方。

他也一定在满城找我。

我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把自己送给他呢?

太阳就像一个火球,悬在空中,风一吹,它的火苗舔到你的脸上、手臂上和脚上,一阵阵发烫。在这种炎热的季节里,最最适合城市流浪者去的地方,就是地铁通道了,那里明亮干净,行人的脚步发出清脆的声音,冷气始终慷慨地吹拂着。

我去了所有我去过的地铁通道,以为会遇到罗杰。我又去了远洋姐姐的那个橱窗,可她已经不见了,里面换成了一个真正的塑料模特,黑色的,特别修长。

雅克说,去有音乐的地方。

但是,我无法相信,我爸爸会像罗杰那样,对着一个孤独的麦克风,在一个空寂的地方唱歌,或者,在一个嘈杂的地方,闭着眼睛使劲唱。他不会。如果他年轻一些,不,得年轻很多,他才会。他宁愿做一些很低等的工作,也不会站到大街上,给过路和闲逛的人们唱歌,尽管他不但唱得好,而且会让很多乐器发出美妙的声音。

我在地铁通道里睡了两个晚上,仍然没有等到罗杰,他好像已经忘记了这样的地方。

乘扶手电梯回到地面后,我又看见电脑城出现在眼前,看见那座簕杜鹃像红色的海浪一般漫溢出来的天桥,还是那么耀眼!

有人唱歌!

我以为是放的录音,因为她唱得的确非常好。

我几步赶上去,看见天桥南边的脚下,离阶梯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由桥和紫荆树围成的荫凉地,歌声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女孩子,闭着眼睛,低头唱着,旁边的放音机为她放伴奏曲。

她反复唱我最喜欢的一支歌,唱得和张韶涵一样好!

……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

追逐的年轻歌声多嘹亮

我终于翱翔

用心凝望不害怕

哪里会有风,就飞多远吧

我坐下来,听她唱。哪里有音乐,哪里就是我休息的地方。我愉快地想。

她很害羞,所以一直低着头,不敢看走过的人。但是她的声音很自由,她的勇气都在她的歌声里。她没唱完,放音机坏了,那明显是个便宜的二手货,我在废品收购点经常看见的那种。她的声音孤独地又滑出一段,就停下来了。她睁开眼睛,瞅着那个破机器,左拧右拧,还是没有声音,尴尬得要哭了。

我上前一步,大声对她说:“没有伴奏,你的声音更好听!”

她看我一眼,眼眶里全是泪水,握麦克风的手垂了下来。

一个小孩子的话,大概只会增添她的尴尬,更加让她慌乱,她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她又看我一眼,以为我会带着嘲笑走开。

我留下来。

我想,她妈妈病了,或者她该交学费了,总之就是这类事情,否则她不会那么着急,又难为情。我对这世间的事情,了解得越来越多了。

又等了一会,她还是原地站在那里,身体有些僵硬。

她可能会一直这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这种状况,我也有过,在课堂上,或者什么别的地方,我忘了,总之就是一种大脑空白、心里发冷、手脚全变成木头的状况。

那时候,只有别人来把你摇醒,爱你的人把你紧紧地抱住,你才可以活回来。

我不用犹豫,从背囊里把重音口琴取出来。

我对她说:“姐姐,请你开始唱,好不好?”

我不等她,就开始吹起来了,气息充足,琴声像一群鸽子,呼啦啦地飞,把那棵紫荆树震动了……很快,我听到她的声音,跟上来了,像鸟儿一样自由,像簕杜鹃那么深情,那么明亮,震动了我眼前的所有景物,也唤起了紫荆树的共鸣,粉红的紫荆花摇晃起来,形成粉红色的烟雾,鸽子飞来了,从烟雾中穿过,飞向城市的另一边……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

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飞过绝望

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

我看见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

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给我希望

隐形的翅膀,让梦恒久比天长

留一个愿望让自己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