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雪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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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神秘男人

那些骑楼的走廊,那么漫长,你花上一个夏天也走不完。走廊里荫凉,一家挨一家商店喷涌出来的冷气,让人精神抖擞,浑身舒服。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到阿星家附近。

又经过一个路口,我被一个交通协管员拦住,原来此地的红绿灯临时坏了。这一段街口没有什么行人,除了电车的声音,显得十分安静。

我恍恍惚惚,又要开始做白日梦了。

恰在这时,我看见了他,那个风镇的警察,大步跨到我前面去了。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本能地转身往后跑。

但我马上站住了。虽然知道他是来抓我的,他的身影还是让我感到亲切,可能是因为看到了家乡的人吧。我一定要让自己有勇气,上前去,对他说……

我一连几次做了深呼吸,还是心慌意乱,浑身颤抖。当我一路小跑着,撵上他的时候,我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马……马叔叔……”

他没有听见,或者说他也在做白日梦。他径直走进一家小超市。我在超市门口蹲下来,在超市门口推销潮州鱼丸服务员问我:“你不舒服?”

我指他的背影:“我找他。”

“我们替你叫他?”

“谢谢,我等吧。”

但那个热心的穿鱼丸T恤的大男孩,还是进去找他了。

很快,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察,手里拿着刚买的两支冰冻矿泉水,像墙一样出现在我面前。

“你找我?”

“我……”我从来没见过他,“我以为,你是马叔叔……”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笑起来:“你真看错人了?你一直跟在我后面吧?我就觉得身后有尾巴呢。我买水,也是想等你,看看尾巴是谁,原来是个清秀的小孩子。”

“嗯,我看错了。”我把头低下去。

“没关系。”他又笑起来。我没想到警察那么爱笑的,看起来和普通人差不多。他递一支水给我:“拿着,我不是马叔叔,是刘叔叔,不是牛哦。”

“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不客气,叔叔请客啦!我还有事,先走了,再见!”

“叔叔再见!”

阿星走过来:“行啊,奥特曼,和警察交上朋友了?”

原来,我已经来到阿星的报摊附近了。

“你可把我吓坏了,奥特曼,你猜刚才我怎么想来着?”

“怎么啦?”

“我以为你被他抓住了,来向我告别呢。我汗都流了不少了,好在是虚惊一场。说说,怎么回事啊?”

“我是想让他抓我来着,可他给我一支水。”

“这警察也真够意思啊,奥特曼,那句话怎么说来的,吉人自有天相,对,就是有天相。这两天我们都找不到你,刚才一看你和他在一起,就以为……”他拉一下我的背囊,“黑色爱丁堡已经开工了,我看见的。”

阿星递过来一张旧报纸,我们垫在地上坐下来。

“所以,我把东西全带上了。”

“打算怎么办?”

“如果你能借点钱给我,我想坐火车回去了。”

“真的?”阿星很失望,“我可以把我的压岁钱拿出来给你,那是我的小金库,我妈妈暂时不会想到那儿去。只是,你真的想就这样回去吗?”

“我怕我进不了中学。”

“哦,这个啊,奥特曼,月底才开学的,你不用那么着急,对不对?你要是走了,我觉得生活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整天就是晚报、晚报,叫得嗓子疼。”

我们没什么话说,只是望街上来来去去的人。

下午快要过去的时候,阿黄来了。他也是因为去黑色爱丁堡扑空后,来找阿星的。阿黄带来一个重要的情报,说看见一个卖烤红薯的人,手里拿着那张有我照片的报纸,谁买红薯都要问有没有见过这个小孩。

我心里一阵紧张:“是他找我吗?”

“我问他了,我说:你是帮警察吗?他说不是,是帮朋友。”

“这卖烤红薯的,有什么朋友要找奥特曼?”阿星转向我问:“你要我什么时候把钱拿来?”

“不用了。”

我含着眼泪告诉我的两个朋友,我预感到,爸爸在找我,我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他们默默无语,使劲对我点头。

报纸上说,长堤附近有栋拆迁楼,空了很久,有关单位一直没有进行施工。我和阿星对望一眼,他眼睛发亮。显然,那是我理想的新窝。

晚上,我们跟着阿星,来到那栋破旧的楼房前。

阿星说:“我已经前来侦察过了,三楼二号有家具,连水、电都有。”

“能进去吗?”

“很容易,有一把挂锁,但是摆设而已。”

我们牵着手,小心地走走停停。一只老鼠从楼道里飞窜出来,惊叫着跑了,把阿黄吓得叫起来。每层楼道里,还放着废弃的蜂窝煤饼、旧家具等杂物。

在三楼二号门口,我们轻轻取下挂锁,推门进去。

房间的窗户都半开着,远处的路灯光映进来,落一大片在地上,可以看清地上有破衣服和鞋子,桌子上有碗和杯子。

我找到电灯开关的拉线,拉亮了灯,我们在灯下,你看我,我看你,发出一阵欢呼。

桌子上的烟灰缸里有几个烟头,杯子里也还有半杯剩茶。

我说:“这里的人应该走了没多久啊?”

“乒!乒!”

这声音让我们愣住了,突然害怕起来。我们手拉紧手,悄悄转身张望。

“乒!乒!”

当我们的头转向发出响声的地方——客厅玻璃门,外面是阳台,看见一张模模糊糊的小女孩的脸,紧贴在玻璃门上。

阿星大叫:“鬼啊!”

我们三个同时伏倒在地上。

阿星爬起来往外逃,阿黄和我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往外冲。

小女孩的声音:“哥哥——”

我在门口停住:“菲菲?等等,你们听,不是鬼!”

楼道里传来陶罐被绊倒和破碎的声音,阿星和阿黄已经跑到楼下了。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跨进屋里,紧张地望阳台玻璃门。的确是个小女孩,她的额头抵在玻璃门上,鼻子成了小平面。她看见我,更加使劲地拍玻璃门。

我冲过去抽掉插销,打开了玻璃门。

她比菲菲更小些,慢腾腾地挪动小步子,走到客厅中间。

我不动,看她。她走到我跟前,伸出一个手指头来摸我,仿佛我像个假人似的。

我望着这个小芭比娃娃:“喂,你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她嗲声嗲气地说:“哥哥,丁丁饿,面包都吃完了。”

“你叫丁丁?你的爸妈呢?”

“他们早走了,很久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我一边说,一边心有余悸地向阳台走去。

阳台上有一个包装家电的破纸箱,里面塞着旧棉絮,棉絮中间的小窝,显然是丁丁睡出来的。旁边一个小塑料盆里,有些面包屑和空的矿泉水瓶子。

阿星和阿黄回家后,我也很快把这个新家打扫得干干净净,把那些碗和杯子也洗干净。这给我带来一种愉快的感觉。我爱清洁,大概是得了爸爸的遗传吧,虽然我们那小砖房里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但爸爸在的时候,总是把它弄得干净又整洁,再添上一些小盆景,房子里立刻充满生机。

丁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很难把女孩子和猫分开来,她们好看和不好看,可爱和不可爱,我都会联想到猫。比如眼前,我觉得丁丁就像一只得到满足的小猫。

她让我想起一些另外的事情。

我装了半杯干净的水给她,然后在桌子前坐下来写字。

丁丁来到我旁边,看我。

“哥哥你写字。”

“噢。我给我的朋友写信。”

她嘟起嘴,难过地说:“我没有朋友。”

“我是你的朋友。”

她笑了:“好啊,哥哥是我的朋友。哥哥几岁?”

“十三岁。”

“丁丁六岁半。哥哥有两个丁丁大。”

我将信纸从练习本上小心撕下,叠好,说:“你很聪明!”

“丁丁会算数。妈妈也说丁丁聪明,不过叔叔说丁丁不好,要关起来。”

“叔叔是谁?”

“妈妈的男朋友。他打丁丁,妈妈不管。他用烟头烧丁丁。”

我愤怒地捏紧拳头:“我管,我揍他!”

丁丁摇头:“叔叔很大力的。”

“这里就是你家吗?妈妈和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以前不住这里。我们住晓港湾,住番禺,住顺德,后来住这里。妈妈和叔叔在外面做生意,还去很远的地方旅行。妈妈给丁丁放很多面包和水,在阳台上,蚂蚁在水里游泳。”

“你不害怕吗?”

“我害怕。但是没有人知道我害怕呀!”

“你还没告诉哥哥,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叔叔不要她的时候,她就回来。以前的那个叔叔不要她,她就回来和丁丁玩。以前的那个叔叔不凶,带丁丁去吃麦当劳。”

我鼻子发酸,真想亲她一下。再看看这个小猫一样的小女孩,我想了想,将信铺开,在最后加上一句话:“请你们多关心菲菲,记得每天中午分一个土豆给她当午饭。”

等我出去的时候,就把给小根的这封信投出去。

我依然固执地认为,我应该找一个工作,让我和丁丁有饭吃。

我沿着城市街道的大围墙走,我想知道,围墙里是什么地方。围墙上画了一些图画,有五羊雕塑、骑楼、榕树、二沙岛。还有西关大屋。但是图画只用了红、绿、黄、褐等几种颜色,看起来就像我小学三年级时画的。

等我找到了围墙入口,才知道,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建筑工地,工人们正忙忙碌碌做土建施工。

我刚站在工地上,就有个戴安全帽的工头向我走过来。他叉着腰:“干什么?干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我想找你们的负责人。”

他大概因为我说话的口气严肃而觉得好笑,他说:“我就是负责人。”

“我想找工作,我会干活。”

“搞笑!你来我这里找工作?谁敢用童工?你快走!”

他将我赶出工地,最后指着一快告示牌说:“看见没有?施工重地,闲人免进!”

阿星说,去风味食街打工最好,那里不怕用小孩。有的新疆人,一家人全在一个拉面馆里干活,生意好得不得了,洗碗、送外卖、招呼客人,全是小孩子的事,他们可忙,可机灵。当然,那是他们自己的店。

我们到食街时,太早了,家家的生意都还没有开张,街边一排排桌椅干干净净地摆着。

我和阿黄站在一个档口前,阿星大摇大摆往屋里走。

里屋走出一个肥胖妇女,迎面挡住阿星:“做乜野?”

“阿姨,我同学想来你呢度打工哦。”

“有冇三证?”

“乜三证哉!”

“三证都吾知?傻崽,走啦!”

阿星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我说:“我还是捡易拉罐吧,可以清洁城市,每天也能挣两个盒饭,我吃一个丁丁吃一个,够了。哥们儿,走吧!”

一个又黑又瘦、穿花T恤的男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我们走上人行天桥阶梯,他也跟上来。阿黄有些紧张,我拉着他的手。到天桥上,我悄悄说“一、二、三!”我们一齐转身,将花T恤男人堵住了。

我们三人一齐吼道:“你想干什么?偷东西?拐骗?”

花T恤男人吓得差点坐到地上:“哟,小朋友,小朋友警惕性高!你们看我是那种人吗?”

阿星说:“你有乜事?”

花T恤男人说:“我知你地揾工嘛,好难揾,系咪?卖光碟得唔得?我捭碟你,卖一张分你五毫,好好赚呷!”

阿黄使劲拉我们:“别理他,快走快走!”

阿黄回身向花T恤男人说:“卖黄碟,小心警察拉你啊!”

阿星问阿黄:“你怎么知道……”

阿黄说:“我见多了!他们尽找小孩子帮忙,因为警察不为难小孩呢。”

我回到那栋被抛弃的房子时,丁丁已经饿得两眼无神,在她的小窝里半睡半醒。我小心地看她一眼,赶快打开带回来的快餐,将餐盒盖子小心撕下当盘子用。我将盒子里的饭菜扒出小半份在盖子上,然后朝阳台叫:“丁丁,开饭啦!”

丁丁有精无神走出来,手里拿着根玩耍的小棍子。

我两口就将餐盒盖子上的饭菜吃了,舔舔唇,好像没吃一样,肚子里一点感觉都没有。

“哥哥你吃了吗?”

我抹抹嘴:“我吃好了,你快吃吧。”

丁丁瘪嘴:“又吃这种饭?不好吃,我不要吃。”

她说完,又去阳台上。我怕她捡脏东西吃,跟过去看,她开始找蚂蚁,看见一只小蚂蚁,就捉,动作很笨拙。我小时候一定比她灵敏多了。

我仍然感到饥饿。我看着那大半盒饭,忍不住大声说:“你吃不吃啊?要不,哥哥帮你吃一口好不好?”

丁丁在阳台上喊:“哥哥吃,我不吃!”

我扒了一大口,还想吃,忍住了:“那你呆会儿饿了怎么办?我给你留着吧。”

我将餐盒盖子上的一粒米饭捉进嘴里,轻轻地盖好饭盒。

到晚上,她真饿坏了,自己打开饭盒,迅速吃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我的好运气来了。一进门,我就吃力地将一袋子东西放在地上。

丁丁欢喜地跑过来。

“哥哥,是什么?”

我兴奋地刮她的猫鼻子:“土豆,菜市场的老奶奶给的。”

“老奶奶真好!她为什么给你啊?”

“她的筐给人撞倒了,土豆撒了一地,我帮她拣,她高兴,就给我了。”

“土豆怎么吃啊?”

“可以整个烧,也可以用水煮,香着呢!够我们吃好几天!”

她拿写字的本子给我看:“哥哥,你教我的字我都会写了。你看,这是丁丁,妈妈,哥哥,蚂蚁,花,飞机,白云。”

“真聪明!”

“哥哥,我是不是写了这些字,就可以去学校读书了?”

“当然,等你妈妈回来,你就可以上学了。”

“我不要妈妈,我要哥哥。”

阿黄说,本来他爷爷抽水烟,边看电视,他背对着爷爷玩电子游戏机,嘴里还咿咿哇哇叫。这时候,他听见一个阿姨在说我的名字。是电视女主持,她说:周忻,十三岁,今年六月二十三日离家出走……有知其下落者……

他以为,是爷爷叭叭抽烟,竹烟筒里传出咕咕的水声,扰乱了他。他问爷爷,电视里刚才说什么?爷爷说,寻人呢。爷爷还说,现在的小孩子真够胆,动不动就离家出走!他不声不响地听爷爷说完,起身开门往外跑。爷爷转过身来:你去哪里?晚上不准出去,回来!但他已经跑到路灯下面了。

当他跑过一盏又一盏路灯的时候,又看见了路边上那个卖烤红薯的男人,他一边翻烤红薯,一边警觉地四处张望着。他还吆喝:烤红薯哎,糯又香哎——

阿黄坚信,他并不是真正的卖烤红薯的人,就像谍战片里的那些间谍一样,卖烤红薯只是一种掩护罢了。

看见飞跑而来的阿黄,他把脖子伸长了。阿黄在他的小摊前停下。但他已经不是那个拿着报纸的男人。可是,阿黄不死心,问:你有没有找一个男孩子,比我高些……他说:是啊是啊,我找周忻,我们都在找他。他递一个红薯给阿黄,说:没钱不要紧,尝一个吧!要是看见那个比你高些的外地小子……

阿黄说:“奥特曼,你分析一下吧。”

我烦躁不安。

丁丁在一张小床上睡熟了。灯下,我把课本翻来翻去,书已经很破了。楼下好像有咚咚的脚步声,我浑身一颤,站起来。

阿黄喘着气:“你以后千万不要出去,电视一找你,全城的警察也一定在找你,所以,哪里也不能去了。!”

我皱紧了眉,使劲绞手指头:“那怎么办?”我看一眼丁丁,她睡熟后就不是猫,而是一头小猪了。“我们已经没吃的啦。再说,我想去会一下那个卖烤红薯的,万一他是我爸爸呢?”

我这样说,阿黄就没法拒绝了。

我们回到阿黄经过的地方,但除了几对拍拖的“好”(一男一女)藏在树影里,并没有看到卖烤红薯的人。

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深深的巷子,地上铺满树影,处处寂静无人。

又走过一条路口,那人出现了。他推着卖烤红薯的小车,出现在一个巷口,朝里张望一番,继续往前走。

我们跟上他。

我已经感觉到,他不可能是我爸爸,爸爸没有这么高大。并且,以爸爸的健康状况,他推这样的车,没法这么轻松自如。

卖烤红薯的人从一道缓坡,将车推上了人行天桥上。天桥边的阴影处,躺了两三个流浪汉,他推着小车走向他们,低头辨认着。其中一个流浪汉,上半身全被报纸盖住。他弯腰拿开报纸,低头看流浪汉的脸。流浪汉伸出一只手来,他递给他一个红薯,然后离开。

他又去一家酒吧附近转。

这时,我已经看清楚了,他的确不是我爸爸。

他线条粗犷的面孔,也不像我家乡的人。他在那里等待着。那里不断有时髦的青年男女出入,旁边还有三五个卖花小孩不远不近地候着。

他仔细观察那些孩子。有一对男女青年从酒吧出来,孩子们一拥而上:“先生,

鸽子飞来了,从烟雾中穿过,飞向城市的另一边……买枝花吧,买枝花给小姐!”就像老鼠窝里的孩子们做的那样。

在灯光里,卖烤红薯的男人迅速凑近,逐个辨认那些卖花小孩的脸庞。

看了一阵,他转身走开,推车向更黑的巷子走去。

“他到底想干什么?是谁雇了他?”

“谁会雇他?”

“会不会是赵贵他爹?”

我和阿黄想不出个所以然。如果雅克在,他或许比我们有更多主意。

阿黄要追上去撵那神秘男人,被我拉住了。

黑夜里留下他悠长缓慢的声音:“烤红薯哎,糯又香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