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住了,端起的茶杯就这么堪堪停在半空,但很快她又恢复了平静.她笑笑,有些自嘲,也有些无奈:“我又能说什么呢?饮风‘流云’,名动江湖.而我只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于情于理,我们都不会有结果.”她的话中透着丝苦涩,仿佛这手中的茶,有些味苦.
“天香楼,只不过是你作为影子的借口,真正的你是幽兰.”不知她为何如此自贬,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影子又如何?饮风阁又如何?”她苦笑着轻叹了口气. “我确实是个沦落风尘的女子,从来都是!他所爱的是幽兰,不是红袖.幽兰,早在踏入这天香楼之后,就已经死了.”如此轻淡的反驳让我有些出乎意料,一时语噎,不知如何开口.她曾说过幽兰是她入楼前的闺名,可现在她为什么又要说幽兰已经死了?
她却不再说了,端起茶壶,将浅下去的茶杯重新沏满.
我满心莫名,疑惑欲浓,口中不禁喃喃说道: “幽兰不就是你么?”
“你错了.”她抬起头,语气已经完全平静,平静得如同冬日里的湖水,不见半点涟漪. “幽兰是前礼部侍郎董方航的女儿,是个饱读诗书,大家闺秀的官家小姐.而我,是个卖唱,陪笑,只会讨男人欢心的烟花女子.我早就不是那个不经世事的幽兰了.”
“前礼部侍郎?”我暗下心惊,既然她出身于官宦之家,又怎会流落至此?
“三年前,正值当朝太后五十寿辰,皇上在后花园众请群臣.宫里大大小小的宴席向来都是由父亲操办,那次父亲从民间请来杂耍班为太后表演,却不料竟然有人混入杂耍班意图行刺皇上.那天皇上和太后虽然无恙,,却被刺客趁乱逃走,皇上受了惊吓,龙颜大怒,要拿父亲问罪.后来皇上念在父亲平日为官端正,一些大臣为父亲求情,又有永定侯为父亲担保,皇上下旨将董家一家男丁北上充军,女眷充为官妓.”她的目光幽深,带着忧伤,一个官家小姐,一夜之间被抄了家,家里的人被四处遣散,自己又从一个大家闺秀的小姐变成任人践踏的官妓,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顿了顿,继续道: “刚被押到军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董家被抄了,父亲和兄长都被抓去充军了,自己又成了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晚上,我躲在帐子里,听见隔壁帐子里传来的哭喊声和打骂声.我真的很怕,怕我也会和她们一样.于是,我决定要逃.趁着天黑,我躲过守卫的视线逃了出来,但很快就被他们发现了.那天的雪很大,地上的雪很厚,直到没膝.我在雪地里跑着,他们骑着马在后面追着.我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比起那样的活着,我宁愿死!”她的嗓音有些嘶哑,平静中带着一丝颤抖,仿佛又一次陷入了那种无助,恐惧的境地.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冷,掌心有些湿润.她望了望我,唇角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
“我没命地往前跑,却终被他们追上.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完了的时候.他出现了.”
“池师兄?”
她点了点头: “他从那群官兵的手中救了我.之后,我昏睡了五日,他一直在我身边悉心地照顾我.他知道我是董方航的女儿后,便答应去漠北救我的父亲.他告诉我,其实这一切都是东厂暗中搞的鬼.派刺客假装行刺实则为了借刀杀人,除去父亲这个眼中钉.他将我送到了南宫公子的别院中暂住,自己一个人去了漠北.他走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他.他不在的日子里,生活变得空虚,寂寞.我天天等着他回来,想着他的的一点一滴,他的温柔,细心,体贴……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终于有一天,他回来了.我万分欣喜地跑去大厅找他.他离开一个多月,人变得憔悴了许多.我没有发现父亲的身影,下意识中我觉得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果然,他告诉我,父亲已然去世了,更让我措手不及地,他将我托付给了南宫公子就离开了.没有留下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他就这么走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回来后与以前判若两人,变得近乎无情的冷漠,连一句话都不愿与我多说,甚至从头到尾连看都没有看过我一眼.我去问南宫公子,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我求他带我去找他.他无奈之下只得告诉我他是饮风阁的人,经常在江湖上漂泊,居无定所.除非他有意,否则没人找得到他.不过,这天香楼是饮风阁旗下的暗堂,或许在那儿能打听到他的一些消息.于是,我便来到了这天香楼.但是,恐怕连南宫公子也没有料到的是,我竟然会留在了这天香楼.”她轻轻舒了口气,端起茶盏浅浅啄了一口,她的眼睛流露出哀婉的神情,同时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心痛.
“那你为什么又会决定留在这天香楼?”
“因为爱他,”她惨淡地笑笑, “因为爱他,所以想留在他身边.可是他如果有意要躲开我,我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所以我要留在这天香楼,这样,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这儿,那么那时候,我就可以见到他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没错,”她望了我一眼, “很可笑不是吗?从前是被迫沦落风尘,而这一次却是我自己踏进来的.后来,他回来了.再看见他已是半年之后,他见到我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也许他以为我会留在南宫家,或者已经嫁给了南宫公子为妻.他绝对不会想到,我会呆在这儿,成为这的姑娘.我看到他眼中的愤怒还有悲伤.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头也不会地走了.又一次离开了,依旧什么话也没有留下.也许这就是命吧.上天既然不让我和他在一起,我又何必强求?何况,这一次我是真正沦落到了风尘,如今的我早已不是那个当初的幽兰了,我早已经配不上他了.我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在背后看着他,帮他,这一切对我来说,已是足够.”她的语气很轻很淡,最后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渐渐散去了.
“就这么放弃,你真的甘心?”
“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她淡淡地笑了,笑得温和又淡渺,有一种不真切的悲哀. “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都能尽如人意的.活在这世上,总有些事是无可奈何的.有的人想活着,却逃不出一个死字;有的人就是不想活了,也只能撑着,这就是世事,只有亲身体会才会明白.”她的声音越行越淡,与其说是在劝说我,不如说是在劝说她自己.我望着她脸上那掩饰的笑容,心下有一瞬间的恍惚.曾经一度,她并不是没有对幸福的微笑渴求.然而,一切终究还是这样擦身而过,留下的,只不过是那些细小的回忆而已.
爱他,不一定要做他的妻子,只愿在他身后默默地伴着他,这就是她这一生最大的追求了么?
离开的时候,她弹起了角落里的那把琴,曲子慢慢地从纤纤玉指间渗了出来,琴声悠扬深远,婉转中又夹杂着几分忧愁,听得出来,那里面包含了很多的心事,很多困扰,很多无法言喻的伤痛.
已近正午,阳光暖暖地自头顶直射下来,照在脚下的青石板路上,投下一层淡淡的光影.我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一片混乱,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直觉告诉我,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池笑天离开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回来后整个人突然之间会变了这么多?为什么他又要躲开红袖?无数的疑问在脑中萦绕,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