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居。
窗畔几竿新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氤氲的檀香气息在竹舍里袅袅散开,伴随着风动竹叶声的,是师伯略显苍老而苦涩的嗓音。
“想不到洪远竟然背弃了当年师父的训示,投身到了东厂靡下。”师伯一向平静的声音里有了些震动,看着窗外轻摇的竹影,目光悲凉而忧伤。
我们虽没有查出那青衣男子的真实面目,但从那日派来行刺的“鬼罗刹”来看,那人想必也是东厂中人。但至于他到底是谁,又是何种身份?池笑天所派去的天影堂中的人却一直查不出来,这倒是让我们大为费解。东厂中何时有了这样高深莫测的人存在,而我们却一直未见曾察觉?疑惑的同时又不免有些忧虑,只怕东厂有了这样一个人,想要对付东厂就又多了一道阻力。
沉默许久,师伯缓缓地开了口,虽然眼底还含着一丝黯然的悲痛,声音却已恢复了威严和平静。
“洪远一事就由你大师兄接手处理,你们几个一路奔波,都先回去歇了吧。”他沉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说完,他推动了座下的轮椅,转身朝向了窗外。
天边渐沉渐暗的夕阳,将最后的余晖映在他的脸上,他那石像般沉静的面容,一双望向极远方的眼睛,显得格外冷峻,格外深邃。
二十年前,洪远还是饮风阁中一名并不起眼的弟子,与其它弟子一样,他日夜辛勤学武,苦练功夫。按惯例,饮风阁中的弟子在出师后都会到江湖中去闯荡,历练一番。学武三年之后,洪远一人一剑涉足江湖。
饮风阁的弟子行走江湖,“仗义”一词首当其中。他们惩恶除伥,劫富济贫,为江湖人人称颂。在步入江湖的第三年,洪远独闯巨鲸帮,仅以一人之力便连破巨鲸五阵,最后攻入帮中总坛,一举端掉了这个为害数年的盗贼团伙。洪远从此一战成名,“狂剑”的名号也由此得来。可谁又能料想得到,当年纵剑江湖,勇猛豪迈的狂剑客,如今竟然也是堪居在东厂的旗下。
所幸饮风阁的总阁所在,向来只有阁主和其嫡传弟子以及影子四堂的堂主知晓,其它弟子一概不明。即使洪远归于东厂,这落霞山中的隐居倒也不会暴露了踪迹。
可又想东厂的这枚棋子埋了多久?又到底埋了多深、多广?每每想到此处不禁令人心寒,阁中又有多少兄弟正是因为这枚棋子的存在,而最终莫名地丢了性命?
世事本多无常,而我们眼中所及,总是有太多的震惊,太多的无奈,却又不得不选择面对,到头来只能空自独品一抹苦笑。
回到落霞山不久,沈晤就收到了一封家书。它被送到了临近落霞山五里之外的一个小镇上,被饮风阁的人带了回来。
沈晤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家人,我也从来没有问过这些事情。自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我的心就一直被报仇的念头所充噬,即使遇到了师伯,入了饮风阁之中,这个念头也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就会看不到许多事情,渐渐地,通过一些亲身经历,通过切身的接触体会,我开始发生改变,心也慢慢接纳了许多报仇之外的事情,但还是会在不经意之间,忽视了某些细小的事情。例如,他的过往,他的家人……
夜晚,月明如水,草虫啾啾,有着一份自入春以来难得的静谧与安静。皎洁的月光淡淡地自空中洒落,覆了一地柔白的光线。
他一个人坐在屋顶,斜斜靠着身后的墙沿,抬着头在看月亮。他很少穿白衣,今夜却着了一身白,身上落了些已微微泛了红的枫叶,衬着白衣,分外显眼。
夜风缓缓吹拂,带起衣角猎猎飞扬,却有种淡淡的洒脱和……落寞?
今晚的月亮很亮,很美。月华如练,清明而透彻,带着微微荧光韵彩,静静地罩在他身上,似乎要将整个人都化作了月色。可是他一个人坐在那儿看着月亮的样子却又是那样的熟悉又陌生,让人突然觉得很心疼,好像空中流星的陨落,一瞬间的黯然,黯然却又可以被遗忘的淡然,淡然也掩饰不住的寂寞,浑身上下透着让人难以体会的复杂与索然。
轻轻地跃上屋顶,我默默在他身边坐下了。
他微微一惊,回过头来,他那深邃的眼中泛着隐约的惆怅,却在看见我后转瞬掩饰在春风般的微笑中:“还没睡?”
我仰头看着深蓝色的天空中星辰流转,夜空深邃,如静水流淌。月光,清清冷冷地映照着人间的阴晴圆缺,一抹萧索之意丝丝缕缕地隐现。
我没有看他,凝视着半空中的那一轮银月,淡淡地说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月亮的阴晴圆缺,就好像人生的起起伏伏一样,虽然每个月都是相同的变化,却从来没有相同的月亮。”
他没有说话,一时沉默着,我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平静却又冗长。
我回过头,望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轻轻地问道:“有心事?”
他默然,许久才苍凉一笑:“听我讲个故事好吗?”说完,也不待我回答,自顾自地说道:
“很多年前,京城中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自小因体弱多病,父兄又常年出门在外,无暇照顾,于是便将她送到山中拜师学武,一来调养身子,二来托为照顾。后来父兄在京城中安定下来,她才再次回到家中,这时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那年正值三年一次的科举,全国各地的考生一时间都汇聚到了京城,其中就包括这么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那个书生家境贫寒,寒窗苦读十数载,为的就是他日能金榜题名。待来到京城后他几乎已经是身无分文,于是他一边替人抄书换取微薄的收入,一边认真地备考。因其不愿出钱去贿赂那些主持科举的考官,自然而然地,他落榜了。为了赶考,他已花尽了所有的盘缠,如今连返乡的银两都凑不出来。无奈之下,他白日里在市集里买些字画,晚上就替别人抄一整夜的书。就是在那个时候,他遇见了那个小姐。小姐虽是习武之人,却很欣赏书生的才学和风骨,遂给他寻了处私塾先生的差事。渐渐地,因为接触,因为相处,他们最终相爱了。”沈晤平静地看着月亮,月光静谧地映在他的侧脸,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