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约定
北宋真宗年间,汴京——
一望无际的蓝天下是风平浪静的汴河。
河岸上,来自各地的珍奇异宝吸引着四方来客。沿海的水产,西北的牛羊,杭州的纸,两浙的漆器,日本的扇子,高丽的墨料,大食的香料、珠宝,只要是你想要的几乎都能在这繁华的开封城内找到。
相较于岸上的繁忙,河中精致华丽的船舫就显得悠闲许多。除去掌船的老人,只有三名男子,相对而饮。
这三人一个青衣,一个蓝衣,一个白衣,不同的面容上带着各自特有的表情。
青衣人如火,每次喝酒皆就壶而饮,豪气干云;蓝衣人如柳,秀气温润的外表下隐约透着不容折损的风骨。
认识他们的人一定可以很快叫出他们的名字。
青衣的秋海原,蓝衣的柳永,以及白衣的湛秋漓。
“相思不得长相聚。好天良夜,无端引起,千愁万绪。”
旭日晴空,和风平湖,正是吟诗填词,舞文弄墨的最佳时机,柳大才子不忘老本吟出昨夜刚填的词,请教。
“如何,这句?”
“不如把‘引’改为‘惹’,无端惹起千愁万绪,岂不更妙!”湛秋漓放下手中的酒杯提议。
柳永摇头晃脑低吟了一阵,发觉这“惹”字果然更好。
“不错不错,真是一字生辉啊!”
说着,他习惯性地想拍好友,却被他触电般闪身避开。
僵在半空无处可去的手最后终于在湛秋漓歉意的笑容中放下,改为握住酒壶,浅斟一杯。
“算了算了,君子之交,不强人所难,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不过你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以后总得娶妻生子,延续你们湛家的香火吧!我看你还是赶快找个大夫看看,治治这毛病!”
微笑着摇了摇头,湛秋漓一饮而尽柳永倒的酒。
柳永顿时无力一叹。
他这个朋友不知为何就是不爱人碰,也不爱碰人。第一次见面,他因“意外”八爪章鱼般扑到人家身上,要不是秋海原出手相救,恐怕他现在早已身覆三丈黄土,与阎王爷谈词论曲去了。虽然事过三年,三人也不打不相识地成了朋友,但一想起来,还是止不住地发抖,那时的湛秋漓真的很恐怖!
“夫子云:‘待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我对你,可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啊!”搬出孔老夫子,柳永自吹自擂地表扬自己一番。
“喂喂喂!”见他俩越说越带劲儿,秋海原不悦地敲了敲桌子,“我说你们明知我对这些文邹邹的东西一窍不通,还现什么现!改日我找一无人之地,让你们风雅个够,别在这儿扫我吃酒的兴!”
“唉,小原子啊,你跟我们两大才子一起这么久了,怎么半点情调也没学会,难怪你不受女人欢迎呢!”
“哼,不受欢迎怎么啦!你那么有才那么受欢迎,也没见有几个真正上的了台面的!”
“哎,你别说,我还真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崇拜者呢!”
“现在天还没黑哪!”秋海原一脸不信任的嘲笑。
“去你的!她就是京城第一歌舞伎坊傲雪坊的头牌花魁云初见!”
“是她?”从不关注女人的湛秋漓突然发出惊讶的低唤,惹得两位好友侧目而视。
“你认识她?”
“不、不认识,只是到京城这半个月常常听到此名,故而记下了。”
说起云初见,开封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传说她才高八斗,貌可倾国。她弹了一手好琵琶,胜过王昭君,她的舞姿轻盈独特,连赵飞燕都甘拜下风。她高贵却不高傲,优雅却不做作,她能倾听男人的烦恼为他们解忧,却从未对任何人动过情。
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子却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似乎是一夜之间从天而降,一夜之间红遍京城,一夜之间成了全开封城男人的偶像,神秘的身世更是让性喜猎艳的男人们趋之若骛。
“不会吧,要世界上真有这么完美的女人,其他女人都别活了!”秋海原撇了撇嘴,不屑一顾。他一向认为女人太美就是祸水,比起美貌,还是性情好重要。
“你不信?那咱就去瞧瞧,让你这个大武痴好好开开眼界!”
说完,柳永立刻呼唤掌船的老人掉转方向,向傲雪坊划去。
开封第一歌舞伎坊傲雪坊位于明华路中段,开封最繁华的路段之一。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人建的,只知道这里的消费极高,来人非富即贵。姑娘们个个身怀绝技,貌若天仙。她们卖艺不卖身,倘若你看中某个姑娘,必须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交足赎身金,方可娶回府。而且,傲雪坊主傲雪夫人从不勉强姑娘们接待不喜欢的客人,客人若欺负了姑娘,三日内必有祸端,有人说是这傲雪坊后台极硬,更有胆小者说是天人庇护,所以,云初见刁钻怪异的行径也只有在这儿才能被容忍。
“想要见云姑娘就得满足她开出的三个条件!”柳永一边介绍,一边带着好友走进傲雪坊。
“什么条件?”秋海原忍不住询问。一路听好友说云初见的种种“光辉事迹”,他不禁对这个传奇女子有了一丝兴趣。
相较于两人的兴奋,湛秋漓一直安静地跟在最后,默默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小心地不与身旁的人触碰到。
这个地方,不是那么简单啊!
“能见云姑娘的人,一要姓莫,二要有才,三要品行端正!若是不满足这三条者,则必须回答出她的问题。不过那些问题刁钻的很,几乎没什么人答出,所以至今见过她的人极少!”
“切,那还有什么好玩的!”
“等见了就知道了!”
神秘一笑,柳永抬手唤来侍女。似乎很熟,美丽的侍女微微一欠身,没有多说便引着三人上楼。
“那你是回答出她的问题了?”见好友一脸得意,湛秋漓不禁好奇地问。
“其实啊……”看了看四周,柳永人特意压低声音:“我只报出了名字,她就答应见我了呢!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说不定是她仰慕我的才学!哎,人太有才也不好啊!”
“这样啊,那她也不怎么样嘛!”
“你什么意思!”
躲开好友甩来的拳头,湛秋漓挑衅一笑。
这时,侍女走到一扇雕刻精美的木门前停下,轻敲几下:“云姑娘,柳公子来了!”
“进来吧!”
好听的女声隔着门传来,似乎还夹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湛秋漓自觉听过不少美女的声音,可这个声音却和他听过的都不同。
如果用香气来比喻,其他女子的香只得一种,而这个女子的香却是好多种调和在一起。三分天真的中带着一分狡黠,两分甜蜜中夹着四分清雅,一点庸懒,一点忧伤,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女子会有这样的声音?
门缓缓推开,湛秋漓的心猛地狂跳起来。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即将见到的女子,虽然他并不知道原因。
可是,他失望了。敞开的大门里只有一张八仙桌,桌上的七彩琉璃花瓶里斜插着几枝樱花,十分淡雅。
没人吗?
“云姑娘,我今个儿带了两个好友前来,你不会见怪吧?”柳永大刺刺地走进房,一屁股坐下,很是熟络地拿起桌上的茶壶自斟自饮。
“怎么会呢,柳公子的朋友当然也就是我的朋友啊!”
这下湛秋漓终于知道声音是来自于西面窗户前那道珠帘之后,密密的珠帘后若隐若现地透出一抹粉色人影。
“云姑娘好兴致,楼下的客人都满座了,其他姑娘忙得不可开交,云姑娘却在这逗鸟!”
“那是因为我猜到柳公子今天要来呀!”很温柔很温柔的声音,让湛秋漓更想看清珠帘后的人。
“哦,怎么猜到的?”
“因为今天是那坛藏了二十年的女儿红开封之日,你怎么会错过呢!”
“哈哈,被你看出来了啊!”一手抚向头部,柳永发出了爽朗的笑,看得一旁的秋海原和湛秋漓越发怀疑他俩的关系。
“云姑娘,在下秋海原,敢问姑娘怎么会见这个只会耍嘴皮子的酸囊子?”心直口快的秋海原找了个空挡,再也忍不住出声询问。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得柳七面。千年后名留词坛的大才子柳蓍卿如今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怎叫人不动心呢!”
似乎是在称赞柳永的才华,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说“千年后”,又说“活生生”,好似她以前知道的柳永都是死了好久一般!
虽然有些疑惑,但并不妨碍柳永接受美女的赞美,他龇牙咧嘴地朝朋友得意一笑。
“云姑娘谬赞了,姑娘的才情也不输在下啊!上次姑娘填的那首《浣溪纱》,我至今仍觉妙不可言啊!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尤其是最后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妙不可言啊!”
柳永摇头晃脑,沉醉不知一旁的湛秋漓倏地又看向珠帘,惊讶一个女子竟有如此才情。
“噗嗤”一声,云初见在珠帘后笑出了声。那天他喝醉了,非要她填词,幸好她灵机一动,在脑海中搜索出这阕词,解了燃眉之急。以清人词糊弄宋人,包赚不赔的买卖啊!
可惜,不了解她心思的三个男人还以为她是在取笑他们的大惊小怪,相互一望,不知是何滋味。
“哎,你不能进去,云姑娘正在见客,你不能随便进去啊!”
随着侍女惊慌的阻拦声,“砰”的一声,大门以与这风雅气氛极不符合的气势被狠狠踹开,一个仿佛穿了华贵衣服的猪一样的男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在他身旁还带着四五个相貌凶狠的男子,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
“哟,这不是李公子吗?这么着急而来,想必是来回答那几个问题吧!”
一尘不变的语气,没有惊恐慌乱,反而更多了一份调皮。能在这种情况下拥有这样语气的人,不是绝世高手,就是没脑子的傻子,可湛秋漓不知道珠帘后的人属于哪一种。
“臭娘们儿!你那些问题有个屁答案,老子我找了几个答案了,你全说不对,耍老子啊!”
随着粗俗的用语而来的是浓浓的口臭,湛秋漓等人不觉捂住鼻子,别开了脸。
“这位兄台先别慌,不妨说说那些问题,在下不才,但对解迷还略知一二,说不定可以帮到兄台!”
柳永上前一抱拳,笑眯眯地说道。两个好友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抱起双臂,等着看好戏。
“好,你要是能解出来,本公子一定重重赏你!”
胖男人哼哼着一屁股坐下,湛秋漓顿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天哪,幸亏这傲雪坊够结实,不然这一个客人就能弄塌它!
“第一个问题是:树上有十只鸟,射掉了一只还剩几只?我说还剩九只,她非说不对!”一说又来气,男子肥厚的手指向珠帘,似又要发火,柳永连忙挡下。
“别气别气,还有两个呢?”
“第二个是,大雁冬天为什么要飞到南方?还不是怕冷呗,她还说不对!第三个就更荒唐了,什么小明才五岁就当爹了,为什么?我怎么知道!”
柳永呆了。他虽然早知道,云初见的问题不是一般地古怪,可没想到会怪成这个样子。他大略能猜出第一个,可后面两个他实在想不出。
“呵呵,这些问题在我家乡,就连三岁的小孩都能马上说出答案,李大公子,看来我们无缘相见了,您还是请回吧!”
明显的嘲弄之意彻底激怒了男子,他唰地站起身,向珠帘冲去。
据后来湛秋漓回忆,当时他没有立刻出手,完全是想以此一窥佳人风采,而秋海原则是忙着想那几个问题,脑子不够用。
所以,无人阻拦的肥手一把挥开珠帘,晶莹剔透的珠子顿时碰撞着发出尖锐的抗议,飞散的珠子后,湛秋漓如愿地看到了他期盼许久的“绝世容貌”。
“臭娘们,今天老子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巨掌夹杂着骂声铺天盖向云初见砸来,那气势简直可以一掌把她瘦小的身子打出窗户。可是,她的脸上,还是那淡淡的微笑,似乎眼前的不是要打她的男人,而是一个在跟她闹着玩的小孩。
“危险啊!”
柳永话才出口,秋海原就箭一般的蹿了出去,可惜他终究慢了一步,湛秋漓的扇子已经准确地插上了胖男人的后颈,他的巨掌像被冰冻住般悬在半空,然后,整个人无力地向后摔倒,震得几乎整个傲雪坊都在颤动。
“少爷,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几个家丁终于找到了出场的机会,只是,得到这个机会而付出的代价是十分惨重的。
“你们知道我们少爷是什么人吗?”一名家丁气急得吼道。
“男人,一个不学无术满身横肉嘴巴又臭长得又丑完全不符合本姑娘审美的男人,简单来说,就是我再也不想见到的男人。”
温婉的声音淡淡的述说,比尖锐的叫骂更具杀伤力,如果不是当事人已经昏迷不醒,绝对会跳起来跟她拼命。
“你、你、你、你知不知道他、他就是当今国舅的嫡子!你跟他过不去就是跟整个国舅府过不去,就是不把国舅府放在眼里!”
“我当然没把国舅府放眼里啦!那么大座宅子我怎么往眼睛里放,又不是毕加索的画,人的眼里还能跑出猪来!”
“噗嗤”一声,秋海原再也忍不住笑了。虽然柳永在一旁极力抑制,但他憋红的脸同样泄露了他对国舅少爷的大不敬。
“你、你们——”
怎么也挤不出下面的话,气昏头的家丁只好抗起硕大的主子,狼狈地冲出房去,临走时倒没忘丢下句陈旧老套的威胁。
“你们给我记住了!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拜托,这么没个性的台词我想记也记不住啊!下次来前先通知一声,我好准备驱邪的盐!拜托拜托啊!”
双手合十,云初见十分虔诚地低下了头,一旁的柳永就没她怎么悠哉了。
“云姑娘,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国舅爷的儿子啊!国舅爷就这么一个儿子,宠得不得了,你真的没问题吗?”
“幸好是一个,要是两个的话,我可能就有问题了!毕竟,傲雪坊也不是钢筋混凝土建的,要是塌了,雪姨一定会扒了我的皮!”
“这完全不是重点!”柳永简直哭笑不得,她到底知不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哪啊!
“安心吧!人又不是我打昏的,只是落井下石随便附和了几句,又没被录下来,上了公堂也能抵赖,所以我不用担心啦!”
明明是最有危险的一个,却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安慰地拍了拍柳永的肩,柳永终于一句话也接不出来了。
“那姑娘的意思是该由在下来承担这个果了?”
终于,湛秋漓说了自进门来的第一句话。
云初见扭过头,第一次正视这个跟在她偶像身边的男子。
他的长相应该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寻常帅哥,不丑,但决不会予人一见倾心的惊艳。但是,他的眼睛却很特别,三分冷漠,两分贵气,四分沉着,五分傲然。
如云一般的男人,恪然存在,却不知接下来会有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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