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浮沉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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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父亲的故事

父亲如果在世,今年也有六十三岁了。

2009年农历五月初,身患癌症的父亲与世长辞,那一年他只有五十五岁。用村里老人的话来说,我的父亲是一个“能捉得到鬼的人”。这是说明在邻居们的眼里,我父亲是一个健壮、活跃、胆大的人,因此他的突然辞世,出乎邻居们的意料,更出乎家里人的意料。农历的五月,万物蓬勃生长,隐约能嗅到淡淡的粽香,隐约能听到龙舟赛的震天鼓响……然而,父亲却永远地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他挚爱的热土和他深爱的家人。

父亲的一生,可以说跌宕起伏、饱经坎坷。没有读过什么书,年轻的时候当泥瓦匠,而后当包工头。后来,他把握住了机会,承包了我们当地一个大单位的土建工程,成为村里几个首先富裕起来的人之一。

可惜,父亲的运气不那么好。没过多久,那个单位的负责人突然去世,父亲失去依靠,再也承包不到那个单位的工程。父亲不是那种锐意进取的人,在他观念里一直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在那个建筑行业如火如荼的时代,他停止了前进。于是,他盖起了村里第一栋气派的两层大楼,买了村里第一辆雄风摩托车。

父亲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是特别讲义气。在他的观念里,或许没有钱的概念。只要是有人来借钱或者有人来奉承,他从来不吝惜其实那些并不多的钱财。他四五年没有出去做事情,但是依然秉性不改,以至于后来我到长沙所谓公费求学之时,连区区八百块钱都拿不出来了。不得已,姐姐自己选择退学了……不得已,求助于在北京的二伯……

我在长沙求学的三年,也许父亲是受生活压力所迫,也许他有所觉醒。于是,他开始骑着摩托车到县城里去跑出租。虽然收入不稳定,但是至少也有了些许生活来源,勉勉强强能维持他们两口子的生活。不过,跑摩托车出租也并非那么轻松,不仅仅是日晒雨淋,更危险的是遭到过几个人的围攻……他从来没有向我们姐弟俩说起过这些,或许他认为有损于他在我们心目中威严的形象,我们也是后来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的。

我求学三年,毕业回家等待分配。其他同学或早或晚都已分配工作,而我还是在继续等待。后来,找到了父亲师父的一个女婿去疏通关系,可是没有钱去打通关节。于是,继续求助二伯。一段时间后,终于给我分配到一个偏远的镇政府。当我骑着父亲那辆二八凤凰自行车,经过几十里路到达镇政府报到时,分管财政的镇党委副书记召集新人开会:不集资一万不能上岗!几经交涉,每个新人最少集资五千元才能上岗。这对于我们这样的贫困家庭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了。无可奈何之下,父亲只有让我再次求助于二伯。

我表面上是光鲜的国家干部,实际上薪水极其微薄。撤乡变镇以后,大部分的镇政府由于各种原因出现了很大的财政赤字。我一个月是三百块的工资,税收如果完不成任务就不发工资,一年下来,到手的工资只有区区一千八百块!想进步,没政治资源;想坚持,没经济基础。我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谈什么人生目标!于是,一年以后,我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揣着姐姐给我寄来的路费,独自乘着火车去了北京,从此踏上漂泊……也就是在我刚进入镇政府工作的那年,父亲拿着二伯给的一些本钱,开始搞起了养殖业——养鸭子。

父亲他老人家的运气似乎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自从他开始养鸭子,持续将近十年,然而并没有赚到什么钱财,不少时候都需要我们姐弟补贴。每年年初买鸭子、年中卖鸭蛋、年底卖鸭子……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夫妻两人几乎好几年没有添置过新衣服,更别说添置什么家具物件。十年前的辉煌一去不返,房子旧了、摩托车坏了、家具破了……当村里一家一户靠着勤俭节约逐渐富裕起来的时候,他虽然嘴上说不在乎,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是有着落寞和惆怅感的。他的严肃、他眼神的惶恐,都让我逐渐明白了他的疑惑和不安。

养水鸭子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对于父亲这样没受过多少教育的门外汉而言。曾经,我从镇政府回家帮着母亲拉着板车,步行几十里,拖着几百个新鲜鸭蛋送到县城的皮蛋厂。这个皮蛋厂不合适就去另外的皮蛋厂,挑剩下的鸭蛋就沿街售卖……曾经,我从北京回来,看到父母撑着老旧的雨伞站在冬天的风雨中,守望着那几百只在稻田中捡食的鸭子……纵然如此,家境依旧没有起色。就是在这不经意的岁月流逝中,他们逐渐老了……

有一年的冬天,趁着父母刚卖完鸭子,我们姐弟让他们到北京来住些时日。就在北京洋桥的一间出租屋里,一家四口终于得以聚在一起度过了数天难忘的时光。那年,我明确表示不再支持父亲养鸭子,母亲、姐姐也支持我的说法。父亲默然无语,随着我们的长大,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主宰这个家庭了。父亲这一生,争强好胜,在外是英雄主义,在家是家长作风。但是从那一刻开始,或许他也知道时代已经不同了。

于是,次年开始,他又出去当泥瓦匠,重新捡起了丢了十几年的老本行。那一年,我28岁,姐姐30岁,都还没有成家生子。他为此焦急异常,经常在家里骂我们姐弟不争气,并常说:“老子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孙子外孙!”“老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你们爷爷那么久……”虽然如此,他还是和我母亲说要为我布置一间新房,留着我以后结婚时用。那时,父亲出去做一天工是60元,在当时的农村可以说工价不低了。他来了干劲,就连下雨天都想出去,再也在家闲不住了。后来,工价涨到80元一天,他更加不想耽搁时间了。母亲说,那两年,父亲真的很努力甚至是拼命,就连生病了也舍不得休息……再后来,工价涨到100元一天,可是父亲病倒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折磨着他、击倒了他,他不得不终止了他最后的人生目标……

一语成谶!父亲竟然真的没有活到爷爷的岁数,父亲竟然真的没有看到他的孙子外孙……只留下老妻独守老屋,只留下作为父亲的莫大人生遗憾……

时光荏苒,很多事情历历在目。在家中的某天,我因找一个人的号码而翻看父亲的电话簿,发现父亲在扉页写着“本大人:XXX”。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想到这是父亲写下的自家电话号码。于是,我找到父亲,告诉他正确的写法是“本人”,“本大人”是古代当官的自己称呼自己。父亲听完,不好意思地笑了,至今我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那么羞涩那么纯真,仿佛孩童一般。

父亲去世前的一年,我认识了妻子,并随她从北京到了重庆。那年回家,父子两人在屋前不期而遇。父亲思忖良久,沉重地问我:“满伢子,以后你们准备在哪里安家?”我不禁一愣。我明白父亲的心思,只得故作潇洒地说:“以后再看吧。哪里发展在哪里安家……”父亲沉默良久,望着我缓缓地说:“满伢子,爸爸了解你。无论你在哪里,你都不会忘了这个生你养你的地方,爸爸相信!”看到父亲那忧伤而坚定的目光,看到他鬓角逐渐多起来的白发,我忍不住鼻子发酸,不由自主地扭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父亲是一个特别要强的人,不论怎么苦怎么累,也不论受什么样的伤,他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表现他的脆弱。父亲很少流泪,但是伴随着我们渐渐长大,父亲流泪的次数也仿佛越来越多了起来。

初三的时候,我去参加化学竞赛,那天白昼突然变成黑夜,狂风暴雨。回来之后,发现父亲打伤了我母亲。于是,我离家出走。到了晚上,我躲在班级教室的讲桌下面,任由父亲和姐姐在风雨中大声呼唤我。后来,我想着死也要死在家里,于是回到家中。父亲躺在高低床上,看到我回来,顿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后来,我去北京。父亲骑着摩托车送我去县城,父子俩难得说几句话。临别之时,父亲在摩托车上头也不回地对我说:“满伢子,自己要保重,听话……”我的眼眶顿时湿润,因为我明显看到父亲的肩头在耸动,听到父亲的声音如此哽咽……

再后来,我有次从北京回来,带着父亲一起宴请一位还在镇政府的兄长。席间,聊起了自家的历史。我笑着对那位兄长说道:“我爸爸是好赚钱的时候不赚钱,不好赚钱的时候拼命赚钱。”父亲听了我的话,一言不发,默默低下头,眼泪顺着脸颊流落下来……

父亲患病之初,姐姐从北京赶回家去照顾他,父亲当时看到我姐姐就抱着她失声痛哭……父亲弥留之际,我从重庆赶回家。看到他躺在床上骨瘦如柴、气若游丝,我不禁嚎啕大哭。父亲听到我的哭声,认出了我,拉着我的手,干涸的眼眶盈出了亮晶晶的泪花……

年少的时候,对父亲没有很深的印象;待到成年,偶尔会轻视他。总感觉父亲不努力,不负责;没文化、没素质甚至没修养;等到他去世之后,自己身为人父,这才渐渐地理解他,这才渐渐地知道要当一个好父亲真的很难!也许父亲有错,也许他不大称职,然而他是那么的眷恋着这个家,他也是那么的深爱着他的家人。只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在面对他的命运时,他无力改变只有不断挣扎。

父亲在,家就在;父亲走了,家就散了。母亲在老家,姐姐在北京,我在重庆。再也不会有一家人团团圆圆、开开心心在一起的时候了……每当看到别人一家团聚的时候,我是多么羡慕;每当自己遇到困境的时候,是那么地思念父亲;每当我挣扎在生活的压力及无尽的琐事当中,是那么地想念父亲;每当我和姐姐带着各自的女儿回到母亲的身边,是那么地渴望父亲能和我们在一起……

又是一个父亲节。九年了,父亲,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