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京环院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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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樟林少年

那时那地的天空经常淅淅沥沥地下着些雨,雨淋得草叶油亮油亮,雨穿过樟树,淋到行人身上,使人不禁想起那一类词。

刚才还喧闹的盥洗室此时空无一人,安静得很。

最后走的是小青和楚楚。楚楚的手被小青挽着,边撑开伞边掉过头来问我一起走不?

我看着同一把伞下站着的两个女生,说:“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坐在床头,随便拿出一本书,翻了几下,往窗外一看,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我关好宿舍门,咚咚咚跑下去朝教室冲去。

雨水掉在眼镜上,景象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我喜欢这模糊,如果因为这个在上台阶时摔破头皮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至少可以在校园里传为奇闻,我可以因此成为焦点人物。我擦掉镜片上的水,想是那么想,做就没那个勇气了。

“那不是熊老吗?”

我掉过头去一看,原来是蚕豆子和佳洁士,我“嗯”了一声,表示应答。

蚕豆子笑说:“熊老也喜欢淋雨啊!”

佳洁士一旁注释:“熊才不怕淋雨咧!”

我被逗笑了,骂道:“你们两个怎么不去死!”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跑吧。”好像是为了避嫌,我一阵风似的往前跑了。后面还传来蚕豆子咯咯笑的赞许声“熊老跑得还蛮快的嘛。”

蚕豆子是个不安分的学生,老师把他安排在讲台边上一个人坐着。我个子矮,坐第一排,蚕豆子后面。他大多数上课时间在睡觉,自习就嚼口香糖槟榔。见班主任不在,他就把两只裤管捋到大腿顶上面能被上衣罩住的地方,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做巡回演出,男生哈哈笑,女生则抿着嘴把头掉过去。

“熊老,你看一下我。”蚕豆子对正埋头作业的我。

我一眼看到他的大腿,没有脸红,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写字喜欢用钢笔,有时写着写着堵住了。我就向他借笔,他难得写字,笔又多,又不是小气的人,向他借准能借得到。蚕豆子有一支黑色钢笔,他通常借它给我,后来不知怎的就给我了。

有一段时间,他和小青的同桌走得特别近,晚自习常传纸条。那女生丢得不准,纸条落到我的桌子上来了,我就转递,次数多了,我就不高兴了,说他们严重打扰了我的学习,没想到他比我还不高兴,说谁让我坐那儿的。上课时间不宜纷争,只好作罢。

后来调了位子,纸条也不落到我的桌子上来了。那时,人人都知道他和那女生不同寻常的关系。

夏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之后,天气便常常地闷热,樟树在凝滞的空气里静立着萎顿。直到深夜,凉席还在散发白天积蓄的热量,哪儿都像个蒸笼,我就在蒸笼里告别了我三分之二的高中。

文理分科后,跟蚕豆子好得不得了的那个女生走了。新来的几个女生中。阿巷是我的老乡,她和剑绝来自同一个班,她们的父母都离了婚。听剑绝说,她妈嫌她的中学教师爸穷,将她家的财务存折尽行卷走后失踪了。

那些体育课时间,我常站在操场栏杆外的高地上,看场地里正在进行的激烈运动。男生们大多在踢球,也有打乒乓球的。小青和楚楚正在打羽毛球,阿巷和剑绝坐在树荫里聊天。小青和楚楚两人显然配合得不好,或者说无意配合:一个使劲很大,一个老往地上打,球仿佛成了她们共同的出气筒,里面装的不过是对对方的不满。我无法看下去,便走到阿巷剑绝处,她们两个已经不聊了,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唯有阿巷晃悠的两条腿搅动着空气,见我过去,便笑着打招呼:“熊老,你来了啊!”

我坐在边上,问她们怎么不去打球。

阿巷笑了笑,说:“我不喜欢打球,你呢?你挺喜欢打球的啊。”

“太热了,天气太热啦。”

于是我们说起今年是怎样的干旱来,城里怎么缺水用,去井里排队挑水的队伍有多壮观。后来又把话题扯到了乡下老家,她说她很少回去,已经不知道那边的状况了。剑绝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先还听我们说,后来就塞上耳机了。我道了别,游走在跑道上,对面一个球飞过来,我等待着它的降临。

“对不起了,老兄。”我对球说。

我发了很大的力气,恨不得一脚把它踹到墙外。可惜事与愿违,作用点过高,那球不慌不忙骨碌碌滚了回去,蚕豆子赞道:“熊老好大力气!”

我笑了笑,不再答话。

晚上的宿舍,又热又喧闹又繁忙。我去阳台取衣服,大灰狼笑嘻嘻地问我:“熊老,有没有兴趣帮我把那件橙色的衣服取下来?”

“没兴趣。”我说完,便一声不吭地回了屋。可是还没爬到床上取,我就后悔了。大灰狼很不高兴,嘀咕说:“没兴趣就没兴趣,谁稀罕?!”取完衣服,把撑衣杆摔得哐当响。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上哀声叹气的,等我意识到时,情况已非常的严重,有事没事都“恨”一声。直到别人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一听到你的叹气声,心情就会变糟。”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染上了一个恶习。对于别人的不满我也无能为力,一切都在有意无意中,我只知道我是愧疚并怨恨着的。

我已不能专心致志地听讲,于是主动申请坐在稍微靠后的一个位子上。

茶油是坐在我后面的一老实巴交的男生。我转过身去问他:“你相信异性相吸,同性相斥不?”他不好意思地说相信。说了便问我,我说,“天下乌鸦一般化,别人是自己的地狱。”他没明白过来。我划了一圈说:“你我他都是乌鸦,你是我的别人,我是你的别人。”他笑着依旧说:“熊老的话太深奥啦,像我这样天资愚钝的人是听不懂的。”

“你装的吧。”

“呵呵呵,真的。”

茶油常问我题目,后来我和他的位次排开了,他就跟人调位子来问我题目。跟他讲题目的时候,语气再傲慢他也容忍,叫他去食堂带早餐,队再难排他也答应。

“世界上怎么有你这种人?”我问他。

“我这种人怎么了?”他笑道。

“唉,没什么。”我说,过了一会儿,我问他觉不觉得我蛮不讲理。

“有时觉得……”他笑说。

“我疯疯癫癫,喜怒无常……”

“熊老你想多了。”

我终于走出了迷宫,不是因为找到了出口,只是无视了它的存在。

途经操场,看到大灰狼趴在栏杆上看球赛,便叫了她一声。

大灰狼说:“熊老,快过来看,我们班就要赢了。”

“哪些人是我们班的?看不出来啊。”

她的手乱挥舞起来:“红的是我们班的,看见了没,十号是茶油,守门的是婆罗门,带球的那个是蚕豆子。哎呀,快上——射——”

“谁比较厉害?”

“都厉害,哈哈,我也不很清楚,蚕豆子比较灵活一些。”

我竟然也兴致勃勃地看完了一场并不精彩的球赛。

大灰狼问我刚才在哪里,干什么,又称赞了一回他们男生。

“你很喜欢这个?”我问她。

“也不是很喜欢,不想看书,不想去教室,烦死了。给他们加油也好,还有太阳晒。”说到“不想去教室,烦死了”时,她一脸愤慨痛苦的表情,把我都逗乐了。

大灰狼笑嘻嘻的声音和她觉得不可思议是那生动的表情成了沉闷高三生活里的一点点缀,即使如此,我也无法毫不保留地接受她的作风,是因为高二的那个晚上吗?谁知道呢,或许我根本就是不能接受任何一种作风。

“熊老呵,你的《红楼梦》能借我不?”阿巷问我,然后捧着《红楼梦》蹲进了厕所,半个小时后从厕所出呵呵呵地说腿真麻,坐在床沿上伸展,接着就看值日生拖地,眼神恍恍惚惚地游来游去。

大灰狼看不下去了,说:“阿巷,你能不能找点事干啊,闲最能生愁了,看你那样子,整天一副忧伤的样子,连笑都笑得……哎呀,你可以找点事干哪。”

“我不知道干什么嘛。”阿巷笑说。

“你可以帮值日生扫扫地,擦擦窗子,可干的事很多呢。”

“我怕人家不要我干。”阿巷说。

剑绝靠在床上看沧月,全神贯注,与世无干。

后来传言茶油在睡梦中呼唤阿巷的名字,班上的好事之徒就极力撮合他们两个。

我们舍也游说她,她总是笑着说:“我呀,是要当尼姑的。”

我说:“你当不当得成尼姑也要看本师太的主意吧,依我看,施主此身与佛门无缘哪。”这时,阿巷就会咯咯咯地笑个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