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茶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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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雨时

随手泡上一壶绿茶,水汽顿时萦满了上空,子阙自袖中掏出纸包,上头赫然题着一束楷书“五味子”,此间颗粒撒入沸茶,漾起涟漪,将那砂壶搁在了长风方才燃起的青铜小炉之上,子阙才放下了挽着宽袖的手修长的手,细细地将泛黄的纸包重新叠好,扎起,像是对待玉琢的宝贝似的。

“爹爹哪里还找得五味子呢,却是被公子顺了过来,想必现在是焦急万分呐!”长风知是公子为了他才出手捉弄的爹爹,心中自是感激万分,满目堆笑,随手将那壶盖合上,却被那子阙出手阻拦停罢。

“这茶水,讲究的便是一个活字,载之以茶道,烹之以活水啊,”子阙目视前方,恍惚出神,淡了笑容,换之以沉静自持之姿态,“世俗间的活水,便是那山泉之水,川流不息,乃是亿万年不朽不腐的活水,是用作烫茶韵味的上上之品。”

“可长风晓得,公子年际除夕的茶水,却是特意命姐姐们清晨去水合寺山后的梅林里现采的露水。”长风回道。

“不错,那晨间的露水,天山的雪水,天降的甘霖,都源于天赐,是上天的福泽,是落入凡尘的天水,更乃茶水之极品。”子阙扬起唇角,眼里有着捉摸不透的笑意,倚着门框,看向外头那连绵的茶山去了。

长风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眨了眨双眼,歪着头,坐着炉子前头,那壶中黯淡的底色上,茶叶的褐绿与五味子的墨红参差相间,翻腾沉浮不定,水汽蒸腾,氤氲得如同江南的烟云袅袅,如丝如绵,变幻万千,煞是好看。

“你爹的字写的确实不错的。”子阙修长的手指摆弄着五味子的纸包,细细看待这上头的墨迹。

“那是自然!”少年长风微微抬起了脑袋,骄傲极了。

“公子过奖了。”

“戚叔。”子阙的眼神依旧闲散无处,却不减笑意,“用的可是墨宝斋的揽月笔和凉山砚?”

“正是,还是托了公子的福。”恭恭敬敬的态度。

“爹——”长风似是不满于自家父亲的忽视,委屈极了。

“哦?怎么说?”子阙挑挑眉。

“公子忘了罢,前些年相国大人赠与公子,公子下赐予我的,正是这套文案墨宝。当日公子还信手作了一幅《凉山揽月图》,现在收在庄子里呢。”

“哦,我约摸记得了,那是越国的翟相国,我与他确是一见如故,只是这礼物却不得我欢喜。”子阙眯起眼,目光停留在那个郁闷无比、值得蹲在案前画圈圈的少年身上。

少年竖起耳朵听着,内心无比迷惘:“公子不是一向都将这些东西自己收着的嘛?可今日公子的话听着好奇怪。只是我大病以来,前些年的事也尽数忘了,如今也不知如何应对——愁啊愁!”于是,长风换了个姿势,继续画圈圈……

子阙低眉,上前搀那戚承去坐着,一副要将正事道来的模样,余光却瞥向兴致缺缺的长风,轻咳两声,故意道:“长风今年是否也一十有七了?若放在寻常人家,却是已然成家了罢!”

“公子休要将长风许以人家!”长风脱口而出。

“自然不会将你许以人家……”子阙右手摩挲着桌沿,似笑非笑。

“住嘴!男孩子胡乱说什么许不许的!我们家难不成窘迫成这样了吗?”

“爹……”长风一脸委屈,“我说错了嘛……公子不娶妻,我也不娶……”

且莫说他不过是个无母教养、无父怜惜的庶出,开枝散叶的功夫落不到他身上,就纵观他的那些个兄弟,大一些的孩子都快有他一般高了——娶妻这事儿,着实不急。子阙淡淡地笑着,目光迷离中,苦涩一瞬即逝,接道:“我,自然是不愿的。”

长风放松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子阙这一声让长风吊起了胆来,顿顿,又道:“若是长风能赶紧成婚,诞一个软糯糯的娃儿来,予我抱着,或许我会想寻一妻来着。”

软糯糯的娃儿……娃儿……长风猛的晃头,苦道:“公子您就饶了长风罢!长风替您斟茶还不行嘛!”语罢就要上前。

“公子。”。戚承连起身拱手道,“小儿长风不懂事,我,我明日就去替长风张罗婚配之事,必不辱没了公子门庭。”这事,前些年公子就频频提及,那些时候只道是笑语,而今看来,实要好好计谋一下了。

这也是他的失职。

可是戚承哪里知道,这确实是调笑之言罢了,自两年前子阙看到那一幕……开始,长风的婚事就一直被他挂在嘴边……

长风看了一眼他家的公子:子阙正缄言瞑目假寐,勾起唇角。于是,长风只得认命地撇嘴,替子阙斟起茶来。

茶色已然浸润,一股茶香更带着一息去尘消腐的弥香,徐徐漫溢满室,这样的沐浴清化,陡然唤醒了在潮湿的空气下沉睡的嗅觉。

水汽扑面而来,一扫烦恼的情绪,直教长风身心舒畅,他于是深吸了一口茶气,轻晃着脑袋,取了青釉纹沿的三才杯来,一圈一圈地烫杯、倒水、斟茶……那带有些许埋怨别扭之感即消随散。

“这釉色倒是奇异。”子阙开阖了几下杯盖,缓缓吹气,那轻雾便在空中舞动着轻薄的纱衣,续续不断……

“原也不过是普通的青瓷,只是上了一层琉璃罢了。”戚承附说道。

“不普通了。看成色,也是北越那口安定官窑出来的宝贝。更别说那清脱的髓气,怕还经过那越老先生之手,”子阙轻抿了一口茶冥,眯起双目,“瞧吧,又是哪位贵人送来的物件。”

“公子好眼光,”戚承称赞,无奈道,“是那位郡主殿下送来的,说是非要让公子品用不可,不然就……”

“不然就来除了这山上的茶树?”子阙乐了,“那丫头只是唬你罢了,要是真上来做这等下作事,我非替那老郡王打断她的一双腿不可。”

戚承点头,接过亲儿子呈来的茶杯,顺带自动忽略那一双乞求的目光。

“幸而她懂得软磨硬泡请那越老先生制得这青釉的琉璃杯,若是呈来寻常的红琉璃茶盏,我也是要上门讨来一个说法的。”红琉璃茶盏却是北越贵族女儿家的最爱,男子是如何也用不得的。

“她可是巴不得公子主动上门……”长风插话,顺道还不忘调侃,道:“可公子整日除了茶,便是欺负人,如何得空来招惹这些个小姐哦……”

子阙挑眉,淡淡出声,却是吓坏了长风:“今日你把所有新鲜的叶芽给炒了罢,明日我得空便来查验。”

“……”

“今夜就惩你守夜之职,记得替我续灯添香。”

长风巴巴地望向自个儿的父亲,却之得来一个瞪眼,于是鼓起腮帮子,告诉自己:“不要委屈,不要委屈,若换作旁人还没这等福气呢……”继而,平复了心情,叹道:“知道了……”

外头烟雨缭绕,天色迫暗,有隐隐的红艳霞光透过灰冷的云层而来,显然已将至初夜。

“天色不早了,戚叔,我们先归去罢。”子阙拍拍衣裳,笑呵呵地看了长风一眼……

闭阖了门窗的屋里,少年猛的将剩余的茶水倒入口中,却没曾想过,那青翠晶莹的壶盖里头,惟烧开才晾了不久的滚水……

长风被烫得直嚷嚷……但这个坚强的少年赌气似的竟将那水连嘘带吹地喝了个底朝天……

后来啊,后来也未有什么事。但据说那可怜的长风却是腹泻了一个晚上,寻常茶水可不会招致这个,也不知究竟是何由头哩。

而堂前那蔽天的桐木树叶交错,在风吹雨打下发出沙沙的清脆声响,也不知是在嘲笑着这个拙笨的少年,抑或,是惜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