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总能发现一些人的眼睛里有钉子,钉子似的眼神能戳破别人的脊梁,而我的三姨奶就具备这样的神力,在她的面前,你总是会觉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很难为情。
早饭祖父不是很高兴,吃了一口饭,交代把屋里收拾好,把他紫色的珊瑚绒毯子晒好,他要去里屋住,临走时还把门摔得山响。
祖母嘟囔了一句,死脑瓜骨,也去了她的小屋。
我询问了红姑娘,原来是三姨奶要来串门,应该是会住上几天。
祖父向来喜欢清静,不喜欢别人来造访,但是也没办法,只好挪到里屋去住,免得被人叨扰。
红姑娘早早就备足了瓜果,正在摆盘。
祖母从小屋喊到:“红,你三姨奶喜欢吃大块儿糖,你去东头买点回来。”
红姑娘麻利地摘下围裙一条腿已经迈开了步,好像已经预料到会有事要出去,随时准备出发。
“钱够吗?”祖母又喊道。
“够!放心吧!我走啦!”
红姑娘已经到大门口了。
我也跟着去了。
外面天寒地冻的,路面坑坑洼洼,小石头子都冻得咯吱咯吱作响,有的地方还会有小孩用脚摩擦出来的冰出溜儿道,走在上面就要万分谨慎,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个仰八扎。被雪堆得稍高一点的地方更要小心,里面会暗藏杀机,一脚踩上去可能就要深陷其中,一般人都绕着走。
路上会有一溜儿细碎的煤灰渣子,那是刚经过的运煤车漏下来的。有的时候麻袋缝大,漏得多,会有人拿扫帚搓子收走拿回家去,谁要是盯着他看,就会边扫边说:“这败家,这么大块儿没人要,多白瞎,这运点容易吗?”好像是告诉过路的人,我可不是捡剩儿,只是看着可惜罢了。
储煤不太多的人家会在家门前的空地上,穿着厚厚大棉花包衣服,带着棉线手套蹲在地上劈柴火板子,左手把着板子扶正,右手斧头高高地扬起,对准木头中间,狠狠地劈下去,震得地上的煤灰渣子跳起来,木头“邦浪”一声两截了,躺在地上一左一右,顺手把两截的板子扔进了身边的箩筐,继续劈柴。
有时斧头不吃硬,劈到一半卡在木头的中间,他就需要两只手一起握住斧头把,对着地面敲下去,这样才能把木头劈开。
人们捂着厚厚的棉袄匆匆地走着,针扎着似的风呼呼地刺着脸,头顶、鼻子、嘴巴、后背都冒着白气,走近了打声招呼,声音都消失在大风里。
红姑娘用力裹了裹身上的棉袄,压了压头上的帽子。
卖大块儿糖的是个老头儿。一身洗得退了色的黑布棉袄,带着一个半秃毛的帽子,脸被冻得通红,胡子帽子顶都挂上了一层白霜,抄着袖子蹲在自行车前面。
身前放着六七盒鞋盒大小的箱子,里面满满登登地装着大块儿糖,大块儿糖有长条的,有短粗的,有白霜的,有微黄的。生意不是特别好,有几个箱子还没拆封。
一看见来人了,老头儿立刻起了身,掏出手在空中摇着招唤起来:“哎!姑娘,买大块儿糖啊!这老好吃的了!都是各家做的!”
红姑娘走近了弯着腰查看着。
老头儿一看是有心要买,来了劲儿:“好,都好,介些个都好,块儿大的吃着解噶,块儿小的吃着酥脆。”
他那眯缝的小眼睛溜着我,忙伸手从箱子里掏出一块儿递到我跟前:“小闺妮,你尝尝,准好吃,我不骗人。”我摇着头。
他身体往前挪,手递得更近了:“尝尝,尝尝管啥的,尝尝不要钱。”
“不用不用。”我连摇头带晃手的。
红姑娘也挑好了,一样来一袋儿。老头儿一看都挑好了也就不让了,把大块儿糖顺手又扔回了原来的箱子里。
冻得有些变色的嘴还推销着:“都是各人家东西,吃着放心,干净。”
我们付了钱,转身走了,他一直在身后念叨着好吃之类的话。
都走了好远,他还在喊:“吃好了再来啊!”
寒风中,他抄着袖子,向我们张望,帽子上仅剩的几根狗毛忽忽悠悠的飞着。见我回了头,他忙掏出手在半空中挥舞着,我也挥了挥手。
回去的时候还是顶着风,这风也没有个风向,想往哪吹就往哪吹,只能弓着腰,低着头,好像和风顶牛,风吹透了鞋尖,脚趾头冻得慌,好像鞋里有只小猫在舔着脚尖,发痒痒地疼,整个脚蜷缩在鞋子里。
还没走到家,就看见门口停着一辆小轿车,有个正往院里搬着东西。
“快走,来人了。”红姑娘叨叨着,拉起我加快脚步,风鼓得我们挪不开步,睁不开眼,说是加快只是心里着急,实际上也走不快到哪里去。
大门敞着,铁门被风吹得呼呼地响,门折页用石头顶着。
我俩连跑带颠地进了屋,一股热气呼了上来,脸上立刻起了一层水汽。
屋当中站着祖母和三姨奶。
三姨奶在我小的时候也来过几回,印象都不太深刻。
三姨奶是个精瘦的老太太,尖下巴,小眼睛,白净的脸上,突兀的有几道皱纹,脑门横着三道褶子,嘴角竖着左右各一道,耳朵上戴着个金耳环,不太大,但是很重的样子,把耳洞坠成了一个豁,都能见亮透光。
和祖母长得不大像。
见我俩进来了,祖母招呼着:“快来,快叫三姨奶。”有回头跟三姨奶说:“这是小军的孩子。”
三姨奶点点头,拉着我的肩膀扯到了跟前,拍拍我的脑袋:“哦,小军的孩子啊,都长这么大了。”
“可不,真不经混啊,你都多久没来这儿了。”
“这二姐夫不脾气不好嘛,我也不敢来啊。”三姨奶笑嗔着。
祖母不好意思了,“你二姐夫就那样,倔脾气,我们都不和他一样的。”拉着三姨奶坐下了。
三姨奶看着正往屋里搬东西的年轻人吩咐着:“小六子,搬完你就走吧,到时候我给你挂电话,你再来接我。”
祖母忙起了身朝小六子说:“你回去跟你大哥说,好容易来一趟,我留着在这儿多住几天,不用惦记。”
小六子是个聪明人,哎哎的点头应承着,说回头我让大哥给你们挂电话,我走了。
“别着急走”,祖母跟到了门口,“红,给小师傅拿两棵烟,一直忙乎搬东西,没捞着歇着。”
小六子推辞着往外走:“大娘,不要了,不要了,我都惯了,那啥,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红姑娘追到门口递烟,小六子都上了车,招招手开走了。
三姨奶在屋里喊道:“哎呀,快回来吧,你可别忙了,让人走吧,这是小国他司机。”
祖母走了进来对着她,拍一下大腿,埋怨道:“来你就来,你还带什么东西啊,这啥也不缺都有,你整这事干啥?”
“什么整事,我来一趟,我能不带点东西吗?说那玩意说的。”
我端着水果盘:“三姨奶,吃水果。”
“三姨奶不吃啊,你放那吧。”
我刚放下水果,她就叫我过去“你这么听话,是不是你奶奶教育的啊,都是你奶奶教育的好,以后你得孝顺奶奶,知不知道?”
我点了点头。
她高了声:“大点声说话!”
“知道了!”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她又用手拍拍我脑袋:“还行。”
祖母就把我支开了,她们要聊天。
(二)
每次盛饭的时候,三姨奶总是嘱咐少盛一点儿,立着筷子在菜盘里扒拉来扒拉去。
祖母要让上几句多吃点多吃点。
她会一直说够了够了。
有时吃两口就下桌了说不舒服。
有时饭都吃完了,还不下桌,夸红姑娘厨艺进步了,哪个菜做得很合胃口。红姑娘要给她加饭,她一定推脱,要是硬加到碗里的她也会吃下,有时候会加两次饭。
吃过饭,三姨奶一定炕上阳光足的地方躺一会儿,我去问她为什么不活动活动。她会说我得平平胃,不能活动。
我说,祖母每次饭后都叫我活动活动,以免不消化。
她躺在炕上用脚尖推着我后背说:“你个小丫头片子,上一边儿玩去,你懂什么。”
有时候我一进屋,她就会叫我过去,数落我:“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这么野,天天上外面淘去。”
我顶嘴:“屋里没意思。”
她躺在炕上吆喝:“啥有意思,你个小孩牙子,还知道没意思。”
我要走,她偏不让,说我身上臭,肯定是出去玩鞋上踩屎了。
我反驳说没有,她不信,还非让我把鞋拖下来看。
我不脱,她就上来拽我,按在炕上把鞋脱下了。
鞋底上确实没有,她念叨着:“那东西带味,我鼻子最好使了,你准是踩上了,过会儿又踩别地方上去了。”
我气得直冒汗,一直喊:“我没踩!”
祖母听见了就会进来训斥我:“你怎么和三姨奶说话呢,怎么这么没礼貌?”
三姨奶就在旁边挤眉弄眼地加塞说:“你看看你们这孩子,多厉害,使劲喊,大脖筋都抻出来了。”
我哭着喊:“三姨奶非说我鞋上踩屎了,我没踩。”
祖母连看也没看就说:“三姨奶说你踩了肯定是闻到味了,你就去刷刷鞋,在这儿喊什么!”
红姑娘也赶紧过来把我拉走了,边走边安慰:“好了好了,我去给你洗一洗。”
我气得把鞋一把拖下撇在地上,光着脚站在院子里喊:“我没踩——”
三姨奶隔着窗户还絮叨:“你看你们这孩子,真是厉害呀,我就说一句,这家伙喊的。”
我哭了好久,都哭累了。
(三)
主人翁的精神固然可贵,但是凡事都要讲究个度。
我玩渴了,就会拿些水果吃,被她看见了又要责怪。
“你这个孩子,也不说给三姨奶送点,就顾着各个吃呀!”
我听了赶紧送过去。
她又说:“我可不吃,念叨完了,你送来了,三姨奶就是再愿意吃也不吃。”
我只好又拿了回来。
下次,我提前送过去,她躺在阳光里,摆摆手:“我不吃,你吃吧,三姨奶牙不好,吃不了。”
等我自己吃了一会儿,又听见,她在屋里叨叨:“这小闺妮,就自己吃呀!”
三姨奶真是奇怪,我只好躲着她。
可是她偏偏千里眼,一旦发现我在外屋吃点什么,一定眼睛里像有千发钉子,紧紧地盯着我,大声吵起来:“哎,你们看,这小闺妮在这儿干啥呢?咋还学会偷嘴吃了呢?怎么不能大大方方的吃啊?一个在各人奶奶家!”
我刚吃到嘴里的柿子,咽也咽不下去,吐还不能吐出来,就含在舌头上,直挺挺地看着她,等着红姑娘、祖母被她召过来,脸臊得发烫,仿佛真成了个小偷。
当大家都过来的时候,她又上前摩挲着我的脸:“吃吧吃吧,不是不让你吃,跟你闹着玩呢,下次大大方方的吃。”
要是下次我吃先送过去让她先尝,她仍是推辞着不吃;我自己吃,她又要说我天天嘴不是个闲,总是吃。
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四)
冬天院子里没什么玩的,鸡舍的鸡冻得缩在窝里不起身,院外的大黄狗闭着嘴不吭声,东北的天冷得痛快,水落地结冰。
只盼着下雪。
我在外面团了四个拳头大小的雪球,就手指头冻得像胡萝卜,脑门冻得冰凉直发蒙,赶紧回屋里暖和暖和。
我先躲在门口看看三姨奶在干什么,免得又叫她说着。
她支着腿,身后倚着靠枕和祖母唠嗑。
“小军怎么不再生一个小子。”
祖母低着头把玩着胫骨棒,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他们。”
小军是我父亲的小名。
“大成他们都有个小子,再生一个管什么呢?”
大成是大伯父的小名。
“朝骏那孩子是真聪明。”祖母来了精神,夸着堂哥的好处。
三姨奶对堂哥的好处并不放在心上,接过话头:“我看小军他家这个小闺妮不咋灵分,整天就知道吃。”
我虽然听不懂灵分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觉得她后半句真是冤枉我,心里很难过,气得真发昏,祖母怎么回答的都没听见,迷迷糊糊地就又去了外面。
在院子里,踢皮球,边踢边想她说的话。
红姑娘跑来劝我:“你三姨奶要午休,你这样咣咣踢,她睡不好,看不说你的。”
我也没往心里去,还是咚咚地踢着。
身后的门开了,三姨奶的脸被阳光晒得汗津津的,气急败坏地叉着腰,指着我:“你干什么哪?你个小闺妮蛋子,你能不能消停点,我和你奶正说话呢!”
我使劲地踢了一下皮球,突然发力,皮球受到惯性从墙上反弹过来,直接从三姨奶的脑袋上飞了过去,落进了屋里。
这下可坏了菜,三姨奶吓得堆了灰儿,失了魂儿,闭着眼睛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摸着胸口一直念叨:“哎呀妈呀,可吓死我了,可吓死我了。”
我也吓了一跳。
祖母和红姑娘跑出来,连拉带拽地把她扶进了屋。
三姨奶气了好多天,一直念叨着心慌,难受,说要回家。
祖母说,哪有给吓病了,不给治好就送回去的道理,一定要留她在家多住几宿,压压惊,好病了再回去。
母亲代我赔了不是,还托关系买一些滋补的食材给三姨奶熬汤压惊。
过了差不多半个多月,她终于说心里亮堂点了,更认定我是不够灵分的。
我因为这件事被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通。
(五)
祖母家姐妹六个,据说就属三姨奶年轻的时候长得最标致,团团脸,柳叶眉,一双灵动的眼睛点缀得整个人很乖巧的样子,很是讨人喜欢。
可不像现在这样尖酸刻薄精瘦的猴样,可能真应了那句老话,相由心生。
但是她有个毛病,动不动就不舒服,从小到大大家都叫她“老难受”。
做姑娘的时候,父母让她去厨房帮着摘菜。
她就央求着休息会儿说是脑袋疼,眼眶疼。
当媳妇的时候,婆婆叫她收拾一下碗筷儿。
她就说:“我心跳得厉害,汗都快下来了。”
有了儿媳妇,她更不用干活了,除了拿着蒲扇指示别人之外,整天就是评头论足。
当然时不时还是需要难受一下的:“今天吃得不淤着了,得躺一会儿平平胃。”
倘若有了好吃的,她就不下桌,还会把菜往自己身边靠。
有些爱取笑的人就先逗逗她:“这个好吃吧?”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那人一看中了套就接着问:“这回高兴了吧?不难受了吧?”
她立刻放下碗筷儿,两条稀疏的眉毛耷拉了下来,用手捂着胃,叨咕着:“你们根本不知道,我这胃自打年轻时候就没好过,我就是不咋念叨了,总念叨怕人烦,现在也是火烧火燎的。”
大家一看她那个样,得了逞,笑得更欢儿了。
讨嫌的人忙告饶:“得儿得儿,算我多嘴,您呐多吃点吧。”
她还是要辩解几句:“真的,这胃,一吃急了就难受,一点儿不掏瞎。”
一桌子人就嘻嘻哈哈地应和着对对对。
她其实知道大家笑什么,用她的话说,怕什么,又没短一块儿肉,享受着了才是真格的。
她仍旧那样。